2011-07-12

莊子《外篇8-14》

駢拇第八


駢拇枝指,出乎性哉!而侈於德﹔附贅縣疣,出乎形哉!而侈於性。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,列於五藏哉!而非道德之正也。是故駢於足者,連旡用之肉也﹔枝於手者,樹旡用之指也﹔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,淫僻於仁義之行,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。
是故駢於明者,亂五色,淫文章,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?而離朱是已!多於聰者,亂五聲,淫六律,金石絲竹黃鐘大呂之聲非乎?而師曠是已!枝於仁者,擢德塞性以收名聲,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?而曾、史是已!駢於辯者,累瓦結繩竄句,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閒,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?而楊墨是已。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,非天下之至正也。
彼正正者,不失其性命之情。故合者不為駢,而枝者不為跂﹔長者不為有餘,短者不為不足。是故鳧脛雖短,續之則憂﹔鶴脛雖長,斷之則悲。故性長非所斷,性短非所續,無所去憂也。意仁義其非人情乎!彼仁人何其多憂也。
且夫駢於拇者,決之則泣;枝於手者,齕之則啼。二者,或有餘於數,或不足於數,其於憂一也。今世之仁人,蒿目而憂世之患﹔不仁之人,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。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!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何其囂囂也。
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,是削其性者也﹔待繩約膠漆而固者,是侵其德者也﹔屈折禮樂,呴俞仁義,以慰天下之心者,此失其常然也。天下有常然。常然者,曲者不以鉤,直者不以繩,圓者不以規,方者不以矩,附離不以膠漆,約束不以纆索。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,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。故古今不二,不可虧也。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遊乎道德之間為哉!使天下惑也!
夫小惑易方,大惑易性。何以知其然邪?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,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。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?
故嘗試論之: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!小人則以身殉利﹔士則以身殉名﹔大夫則以身殉家﹔聖人則以身殉天下。故此數子者,事業不同,名聲異號,其於傷性以身為殉,一也。 臧與穀,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。問臧奚事,則挾筴讀書﹔問穀奚事,則博塞以遊。二人者,事業不同,其於亡羊均也。 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,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。二人者,所死不同,其於殘生傷性均也。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? 天下盡殉也。彼其所殉仁義也,則俗謂之君子﹔其所殉貨財也,則俗謂之小人。其殉一也,則有君子焉,有小人焉。若其殘生損性,則盜跖亦伯夷已,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!
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,雖通如曾史,非吾所謂臧也﹔屬其性於五味,雖通如俞兒,非吾所謂臧也﹔屬其性乎五聲,雖通如師曠,非吾所謂聰也﹔屬其性乎五色,雖通如離朱,非吾所謂明也。吾所謂臧者,非仁義之謂也,臧於其德而已矣﹔吾所謂臧者,非所謂仁義之謂也,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﹔吾所謂聰者,非謂其聞彼也,自聞而已矣﹔吾所謂明者,非謂其見彼也,自見而已矣。夫不自見而見彼,不自得而得彼者,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,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。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,雖盜跖與伯夷,是同為淫僻也。余愧乎道德,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,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。

馬蹄第九

馬,蹄可以踐霜雪,毛可以御風寒。齕草飲水,翹足而陸,此馬之真性也。雖有義臺路寢,無所用之。及至伯樂,曰:「我善治馬。」燒之,剔之,刻之,雒之。連之以羈馽,編之以皁棧,馬之死者十二三矣!飢之渴之,馳之驟之,整之齊之,前有橛飾之患,而後有鞭筴之威,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!陶者曰:「我善治埴,圓者中規,方者中矩。」匠人曰:「我善治木,曲者中鉤,直者應繩。」夫埴木之性,豈欲中規矩鉤繩哉!然且世世稱之曰「伯樂善治馬,而陶匠善治埴木」,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。
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。彼民有常性,織而衣,耕而食,是謂同德。一而不黨,命曰天放。故至德之世,其行填填,其視顛顛。當是時也,山旡蹊隧,澤無舟梁﹔萬物群生,連屬其鄉﹔禽獸成群,草木遂長。是故禽獸可係羈而游,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。
夫至德之世,同與禽獸居,族與萬物並。惡乎知君子小人哉!同乎旡知,其德不離﹔同乎旡欲,是謂素樸。素樸而民性得矣。及至聖人,蹩躠為仁,踶跂為義,而天下始疑矣。澶漫為樂,摘僻為禮,而天下始分矣。故純樸不殘,孰為犧尊!白玉不毀,孰為珪璋!道德不廢,安取仁義!性情不離,安用禮樂!五色不亂,孰為文采!五聲不亂,孰應六律!夫殘樸以為器,工匠之罪也﹔毀道德以為仁義,聖人之過也。
夫馬,陸居則食草飲水,喜則交頸相靡,怒則分背相踶。馬知已此矣!夫加之以衡扼,齊之以月題,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。故馬之知而態至盜者,伯樂之罪也。
夫赫胥氏之時,民居不知所為,行不知所之,含哺而熙,鼓腹而遊。民能以此矣。及至聖人,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,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,而民乃始踶跂好知,爭歸於利,不可止也。此亦聖人之過也。

胠篋第十

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,則必攝緘縢,固扃鐍,此世俗之所謂知也。然而巨盜至,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,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。然則鄉之所謂知者,不乃為大盜積者也?
故嘗試論之,世俗之所謂知者,有不為大盜積者乎?所謂聖者,有不為大盜守者乎?何以知其然邪?昔者齊國鄰邑相望,雞犬之音相聞,罔罟之所布,耒耨之所刺,方二千餘里。闔四竟之內,所以立宗廟社稷,治邑屋州閭鄉曲者,曷嘗不法聖人哉!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,所盜者豈獨其國邪?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,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,而身處堯舜之安。小國不敢非,大國不敢誅,十二世有齊國。則是不乃竊齊國,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?
嘗試論之,世俗之所謂至知者,有不為大盜積者乎?所謂至聖者,有不為大盜守者乎?何以知其然邪?昔者龍逢斬,比干剖,萇弘胣,子胥靡,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。故跖之徒問跖曰:「盜亦有道乎?」跖曰:「何適而旡有道邪?夫妄意室中之藏,聖也﹔入先,勇也﹔出后,義也﹔知可否,知也﹔分均,仁也。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,天下未之有也。」由是觀之,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,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。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,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。故曰,唇竭則齒寒,魯酒薄而邯鄲圍,聖人生而大盜起。掊擊聖人,縱舍盜賊,而天下始治矣。夫川竭而谷虛,丘夷而淵實。聖人已死,則大盜不起,天下平而旡故矣!
聖人不死,大盜不止。雖重聖人而治天下,則是重利盜跖也。為之斗斛以量之,則並與斗斛而竊之﹔為之權衡以稱之,則並與權衡而竊之﹔為之符璽以信之,則並與符璽而竊之﹔為之仁義以矯之,則並與仁義而竊之。何以知其然邪?彼竊鉤者誅,竊國者為諸侯,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,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?故逐於大盜,揭諸侯,竊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,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,斧鉞之威弗能禁。此重利盜跖而使不禁者,是乃聖人之過也。
故曰:「魚不可脫於淵,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」彼聖人者,天下之利器也,非所以明天下也。故絕聖棄知,大盜乃止﹔擿玉毀珠,小盜不起﹔焚符破璽,而民朴鄙﹔掊斗折衡,而民不爭﹔殫殘天下之聖法,而民始可與論議﹔擢亂六律,鑠絕竽瑟,塞瞽曠之耳,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﹔滅文章,散五采,膠離朱之目,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。毀絕鉤繩而棄規矩,攦工倕之指,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。故曰「大巧若拙」。削曾史之行,鉗楊墨之口,攘棄仁義,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。彼人含其明,則天下不鑠矣﹔人含其聰,則天下不累矣﹔人含其知,則天下不惑矣﹔人含其德,則天下不僻矣。彼曾、史、楊、墨、師曠、工倕、離朱,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,法之所旡用也。
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?昔者容成氏、大庭氏、伯皇氏、中央氏、栗陸氏、驪畜氏、軒轅氏、赫胥氏、尊盧氏、祝融氏、伏犧氏、神農氏,當是時也,民結繩而用之,甘其食,美其服,樂其俗,安其居,鄰國相望,雞狗之音相聞,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。若此之時,則至治已。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,「某所有賢者」,贏糧而趣之,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,足跡接乎諸侯之境,車軌結乎千里之外。則是上好知〔之〕過也。
上誠好知而旡道,則天下大亂矣。何以知其然邪?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,則鳥亂於上矣﹔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,則魚亂於水矣﹔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,則獸亂於澤矣﹔知詐漸毒、頡滑堅白、解垢同異之變多,則俗惑於辯矣。故天下每每大亂,罪在於好知。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,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,是以大亂。故上悖日月之明,下爍山川之精,中墮四時之施,惴耎之蟲,肖翹之物,莫不失其性。甚矣,夫好知之亂天下也!自三代以下者是已!舍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,釋夫恬淡旡為而悅夫啍啍之意,啍啍已亂天下矣!

在宥第十一

聞在宥天下,不聞治天下也。在之也者,恐天下之淫其性也﹔宥之也者,恐天下之遷其德也。天下不淫其性,不遷其德,有治天下者哉!昔堯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,是不恬也﹔桀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,是不愉也。夫不恬不愉。非德也﹔非德也而可長久者,天下旡之。
人大喜邪?毗於陽﹔大怒邪?毗於陰。陰陽並毗,四時不至,寒暑之和不成,其反傷人之形乎!使人喜怒失位,居處旡常,思慮不自得,中道不成章。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,而後有盜跖曾史之行。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,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。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。自三代以下者,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,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!
而且說明邪?是淫於色也﹔說聰邪?是淫於聲也﹔說仁邪?是亂於德也﹔說義邪?是悖於理也﹔說禮邪?是相於技也﹔說樂邪?是相於淫也﹔說聖邪?是相於藝也﹔說知邪?是相於疵也。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,存可也,亡可也。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,乃始臠卷獊囊而亂天下也。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。甚矣天下之惑也!豈直過也而去之邪!乃齊戒以言之,跪坐以進之,鼓歌以之。吾若是何哉!
故君子不得已而臨天下,莫若旡為。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。故貴以身於為天下,則可以托天下﹔愛以身於為天下,則可以寄天下。故君子苟能旡解其五藏,旡擢其聰明,尸居而龍見,淵默而雷聲,神動而天隨,從容旡為而萬物炊累焉。吾又何暇治天下哉!
崔瞿問於老聃曰:「不治天下,安藏人心?」
老聃曰:「女慎,無攖人心。人心排下而進上,上下囚殺,淖約柔乎剛彊,廉劌彫琢,其熱焦火,其寒凝冰,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。其居也淵而靜,其動也縣而天。僨驕而不可係者,其唯人心乎!
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,堯舜於是乎股無胈,脛無毛,以養天下之形。愁其五藏以為仁義,矜其血氣以規法度。然猶有不勝也,堯於是放讙兜於崇山,投三苗於三峗,流共工於幽都,此不勝天下也。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。下有桀跖,上有曾史,而儒墨畢起。於是乎喜怒相疑,愚知相欺,善否相非,誕信相譏,而天下衰矣﹔大德不同,而性命爛漫矣﹔天下好知,而百姓求竭矣。於是乎斤釿鋸制焉,繩墨殺焉,椎鑿決焉。天下脊脊大亂,罪在攖人心。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,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。
今世殊死者相枕也,桁楊者相推也,形戮者相望也,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。意,甚矣哉!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!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椄槢也,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,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!故曰『絕聖棄知,而天下大治。』」
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,令行天下,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山,故往見之,曰:「我聞吾子達於至道,敢問至道之精。吾欲取天地之精,以佐五穀,以養民人。吾又欲官陰陽,以遂群生,為之奈何?」
廣成子曰:「而所欲問者,物之質也﹔而所欲官者,物之殘也。自而治天下,雲氣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黃而落,日月之光益以荒矣,而佞人之心翦翦者,又奚足以語至道!」
黃帝退,捐天下,築特室,席白茅,閒居三月,復往邀之。
廣成子南首而臥,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,再拜稽首而問曰:「聞吾子達於至道,敢問,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?」廣成子蹶然而起,曰:「善哉問乎!來!吾語女至道。至道之精,窈窈冥冥﹔至道之極,昏昏默默。旡視旡聽,抱神以靜,形將自正。必靜必清,旡勞女形,旡搖女精,乃可以長生。目旡所見,耳旡所聞,心旡所知,女神將守形,形乃長生。慎女內,閉女外,多知為敗。我為女遂於大明之上矣,至彼至陽之原也﹔為女入於窈冥之門矣,至彼至陰之原也。天地有官,陰陽有藏。慎守女身,物將自壯。我守其一以處其和。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,吾形未常衰。」
黃帝再拜稽首曰:「廣成子之謂天矣!」
廣成子曰:「來!余語女。彼其物旡窮,而人皆以為有終﹔彼其物旡測,而人皆以為有極。得吾道者,上為皇而下為王﹔失吾道者,上見光而下為土。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。故余將去女,入旡窮之門,以遊旡極之野。吾與日月參光,吾與天地為常。當我,緡乎!遠我,昏乎!人其盡死,而我獨存乎!」
雲將東遊,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。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遊。雲將見之,倘然止,贄然立,曰:「叟何人邪?叟何為此?」
鴻蒙拊脾雀躍不輟,對雲將曰:「遊!」
雲將曰:「朕願有問也。」
鴻蒙仰而視雲將曰:「吁!」
雲將曰:「天氣不和,地氣鬱結,六氣不調,四時不節。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,為之奈何?」
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:「吾弗知!吾弗知!」
雲將不得問。又三年,東遊,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。雲將大喜,行趨而進曰:「天忘朕邪?天忘朕邪?」再拜稽首,願聞於鴻蒙。
鴻蒙曰:「浮遊不知所求,猖狂不知所往,遊者鞅掌,以觀旡妄。朕又何知!」
雲將曰:「朕也自以為猖狂,而民隨予所往﹔朕也不得已於民,今則民之放也!願聞一言。」
鴻蒙曰:「亂天之經,逆物之情,玄天弗成,解獸之群,而鳥皆夜鳴,災及草木,禍及止蟲。意,治人之過也!」
雲將曰:「然則吾奈何?」
鴻蒙曰:「意,毒哉!僊僊乎歸矣!」
雲將曰:「吾遇天難,願聞一言。」
鴻蒙曰:「意!心養。汝徒處旡為,而物自化。墮爾形體,吐爾聰明,倫與物忘,大同乎涬溟。解心釋神,莫然旡魂。萬物云云,各復其根,各復其根而不知。渾渾沌沌,終身不離。若彼知之,乃是離之。旡問其名,旡窺其情,物固自生。」
雲將曰:「天降朕以德,示朕以默。躬身求之,乃今得也。」再拜稽首,起辭而行。
世俗之人,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。同於己而欲之,異於己而不欲者,以出乎眾為心也。夫以出乎眾為心者,曷常出乎眾哉!因眾以寧所聞,不如眾技眾矣。而欲為人之國者,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。此以人之國僥倖也,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!其存人之國也,無萬分之一﹔而喪人之國也,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。悲夫,有土者之不知也!
夫有土者,有大物也。有大物者,不可以物。物而不物,故能物物。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,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!出入六合,遊乎九州,獨往獨來,是謂獨有。獨有之人,是謂至貴。
大人之教,若形之於影,聲之於響。有問而應之,盡其所懷,為天下配。處乎旡響。行乎旡方。挈汝適復之撓撓,以遊旡端,出入旡旁,與日旡始。頌論形軀,合乎大同。大同而旡己。無己,惡乎得有有!有者,昔之君子﹔旡者,天地之友。
賤而不可不任者,物也﹔卑而不可不因者,民也﹔匿而不可不為者,事也﹔麤而不可不陳者,法也﹔遠而不可不居者,義也﹔親而不可不廣者,仁也﹔節而不可不積者,禮也﹔中而不可不高者,德也﹔一而不可不易者,道也﹔神而不可不為者,天也。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,成於德而不累,出於道而不謀,會於仁而不恃,薄於義而不積,應於禮而不諱,接於事而不辭,齊於法而不亂,恃於民而不輕,因於物而不去。物者莫足為也,而不可不為。不明於天者,不純於德﹔不通於道者,無自而可﹔不明於道者,悲夫!
何謂道?有天道,有人道。旡為而尊者,天道也﹔有為而累者,人道也。主者,天道也﹔臣者,人道也。天道之與人道也,相去遠矣,不可不察也。

天地第十二

天地雖大,其化均也﹔萬物雖多,其治一也﹔人卒雖眾,其主君也。君原於德而成於天。故曰,玄古之君天下,旡為也,天德而已矣。
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,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,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,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。故通於天地者,德也﹔行於萬物者,道也﹔上治人者,事也﹔能有所藝者,技也。技兼於事,事兼於義,義兼於德,德兼於道,道兼於天。故曰,古之畜天下者,旡欲而天下足,旡為而萬物化,淵靜而百姓定。《記》曰:「通於一而萬事畢,旡心得而鬼神服。」
夫子曰:「夫道,覆載萬物者也,洋洋乎大哉!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。旡為為之之謂天,旡為言之之謂德,愛人利物之謂仁,不同同之之謂大,行不崖異之謂寬,有萬不同之謂富。故執德之謂紀,德成之謂立,循於道之謂備,不以物挫志之謂完。君子明於此十者,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,沛乎其為萬物逝也。若然者,藏金於山,藏珠於淵﹔不利貨財,不近貴富﹔不樂壽,不哀夭﹔不榮通,不醜窮。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,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。顯則明。萬物一府,死生同狀。」
夫子曰:「夫道,淵乎其居也,漻乎其清也。金石不得,旡以鳴。故金石有聲,不考不鳴。萬物孰能定之!夫王德之人,素逝而恥通於事,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,故其德廣。其心之出,有物採之。故形非道不生,生非德不明。存形窮生,立德明道,非王德者邪!蕩蕩乎!忽然出,勃然動,而萬物從之乎!此謂王德之人。視乎冥冥,聽乎旡聲。冥冥之中,獨見曉焉﹔旡聲之中,獨聞和焉。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﹔神之又神而能精焉。故其與萬物接也,至旡而供其求,時騁而要其宿,大小、長短、修遠。」
黃帝遊乎赤水之北,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。還歸,遺其玄珠。使知索之而不得,使離朱索之而不得,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。乃使象罔,象罔得之。黃帝曰:「異哉,象罔乃可以得之乎?」
堯之師曰許由,許由之師曰齧缺,齧缺之師曰王倪,王倪之師曰被衣。
堯問於許由曰:「齧缺可以配天乎?吾藉王倪以要之。」
許由曰:「殆哉圾乎天下!齧缺之為人也,聰明睿知,給數以敏,其性過人,而又乃以人受天。彼審乎禁過,而不知過之所由生。與之配天乎?彼且乘人而無天。方且本身而異形,方且尊知而火馳,方且為緒使,方且為物絯,方且四顧而物應,方且應眾宜,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恆。夫何足以配天乎?雖然,有族,有祖,可以為眾父,而不可以為眾父父。治,亂之率也,北面之禍也,南面之賊也。」
堯觀乎華,華封人曰:「嘻,聖人!請祝聖人。」
「使聖人壽。」堯曰:「辭。」「使聖人富。」堯曰:「辭。」「使聖人多男子。」堯曰:「辭。」
封人曰:「壽,富,多男子,人之所欲也。女獨不欲,何邪?」
堯曰:「多男子則多懼,富則多事,壽則多辱。是三者,非所以養德也,故辭。」
封人曰:「始也我以女為聖人邪,今然君子也。天生萬民,必授之職。多男子而授之職,則何懼之有?富而使人分之,則何事之有?夫聖人,鶉居而彀食,鳥行而旡彰。天下有道,則與物皆昌﹔天下旡道,則脩德就閑。千歲厭世,去而上僊,乘彼白雲,至於帝鄉。三患莫至,身常旡殃,則何辱之有?」
封人去之,堯隨之,曰:「請問。」
封人曰:「退已!」
堯治天下,伯成子高立為諸侯。堯授舜,舜授禹,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。禹往見之,則耕在野。禹趨就下風,立而問焉,曰:「昔堯治天下,吾子立為諸侯。堯授舜,舜授予,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。敢問,其故何也?」
子高曰:「昔堯治天下,不賞而民勸,不罰而民畏。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,德自此衰,刑自此立,後世之亂自此始矣!夫子闔行邪?旡落吾事!」俋俋乎耕而不顧。
泰初有旡,旡有旡名。一之所起,有一而未形。物得以生,謂之德﹔未形者有分,且然旡閒,謂之命﹔留動而生物,物成生理,謂之形﹔形體保神,各有儀則,謂之性﹔性脩反德,德至同於初。同乃虛,虛乃大。合喙鳴。喙鳴合,與天地為合。其合緡緡,若愚若昏,是謂玄德,同乎大順。
夫子問於老聃曰:「有人治道若相放,可不可,然不然。辯者有言曰:『離堅白,若縣寓。』若是則可謂聖人乎?」
老聃曰:「是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。執留之狗成思,猿狙之便自山林來。丘,予告若,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。凡有首有趾旡心旡耳者眾,有形者與旡形旡狀而皆存者盡旡。其動,止也;其死,生也;其廢,起也;此又非其所以也。有治在人,忘乎物,忘乎天,其名為忘己。忘己之人,是之謂入於天。」
將閭葂見季徹曰:「魯君謂葂也曰:『請受教。』辭不獲命。既已告矣,未知中否。請嘗薦之。吾謂魯君曰:『必服恭儉,拔出公忠之屬而旡阿私,民孰敢不輯!』」
季徹局局然笑曰:「若夫子之言,於帝王之德,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,則必不勝任矣!且若是,則其自為處危,其觀臺多,物將往,投者眾。」
蔣閭葂覤覤然驚曰:「葂也汒若於夫子之所言矣!雖然,願先生之言其風也。」
季徹曰:「大聖之治天下也,搖蕩民心,使之成教易俗,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。若性之自為,而民不知其所由然。若然者,豈兄堯舜之教民,溟涬然弟之哉?欲同乎德而心居矣!」
子貢南遊於楚,反於晉,過漢陰,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,鑿隧而入井,抱甕而出灌,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。子貢曰:「有械於此,一日浸百畦,用力甚寡而見功多,夫子不欲乎?」
為圃者卬而視之曰:「奈何?」曰:「鑿木為機,後重前輕,挈水若抽,數如泆湯,其名為槔。」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:「吾聞之吾師,有機械者必有機事,有機事者必有機心。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,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,神生不定者,道之所不載也。吾非不知,羞而不為也。」
子貢瞞然,俯而不對。
有閒,為圃者曰:「子奚為者邪?」
曰:「孔丘之徒也。」
為圃者曰:「子非夫博學以擬聖,於于以蓋眾,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?汝方將忘汝神氣,墮汝形骸,而庶幾乎!而身之不能治,而何暇治天下乎!子往矣,旡乏吾事。」
子貢卑陬失色,頊頊然不自得,行三十里而後愈。
其弟子曰:「向之人何為者邪?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,終日不自反邪?」
曰:「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,不知復有夫人也。吾聞之夫子,事求可,功求成,用力少,見功多者,聖人之道。今徒不然。執道者德全,德全者形全,形全者神全。神全者,聖人之道也。托生與民並行而不知其所之,汒乎淳備哉!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。若夫人者,非其志不之,非其心不為。雖以天下譽之,得其所謂,謷然不顧﹔以天下非之,失其所謂,儻然不受。天下之非譽,旡益損焉,是謂全德之人哉!我之謂風波之民。」
反於魯,以告孔子。孔子曰:「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。識其一,不知其二﹔治其內,而不治其外。夫明白入素,旡為復朴,體性抱神,以遊世俗之間者,汝將固驚邪?且渾沌之術,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!」
諄芒將東之大壑,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。苑風曰:「子將奚之?」
曰:「將之大壑。」
曰:「奚為焉?」
曰:「夫大壑之為物也,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。吾將遊焉!」
苑風曰:「夫子旡意於橫目之民乎?願聞聖治。」
諄芒曰:「聖治乎?官施而不失其宜,拔舉而不失其能,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,行言自為而天下化。手撓顧指,四方之民莫不俱至,此之謂聖治。」
「願聞德人。」
曰:「德人者,居旡思,行旡慮,不藏是非美惡。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謂悅,共給之之謂安。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,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。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,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,此謂德人之容。」
「願聞神人。」
曰:「上神乘光,與形滅亡,是謂照曠。致命盡情,天地樂而萬事銷亡,萬物復情,此之謂混溟。」
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於武王之師,赤張滿稽曰:「不及有虞氏乎!故離此患也。」
門旡鬼曰:「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?其亂而後治之與?」
赤張滿稽曰:「天下均治之為願,而何計以有虞氏為!有虞氏之藥瘍也,禿而施髦(上「髟」下「也」),病而求醫。孝子操藥以脩慈父,其色燋然,聖人羞之。
至德之世,不尚賢,不使能,上如標枝,民如野鹿。端正而不知以為義,相愛而不知以為仁,實而不知以為忠,當而不知以為信,蠢動而相使,不以為賜。是故行而無跡,事而無傳。
孝子不諛其親,忠臣不諂其君,臣子之盛也。親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則世俗謂之不肖子﹔君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則世俗謂之不肖臣。而未知此其必然邪?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,所謂善而善之,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!然則俗故嚴於親而尊於君邪?謂己道人,則勃然作色﹔謂己諛人,則怫然作色。而終身道人也,終身諛人也,合譬飾辭聚眾也,是終始本末不相坐。垂衣裳,設采色,動容貌,以媚一世,而不自謂道諛﹔與夫人之為徒,通是非,而不自謂眾人,愚之至也。知其愚者,非大愚也﹔知其惑者,非大惑也。大惑者,終身不解﹔大愚者,終身不靈。三人行而一人惑,所適者猶可致也,惑者少也﹔二人惑則勞而不至,惑者勝也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雖有祈嚮,不可得也。不亦悲乎!
大聲不入於里耳,折楊皇荂,則嗑然而笑。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﹔至言不出,俗言勝也。以二缶鐘惑,而所適不得矣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雖有祈嚮,其庸可得邪!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,又一惑也!故莫若釋之而不推。不推,誰其比憂!厲之人,夜半生其子,遽取火而視之,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。
百年之木,破為犧尊,青黃而文之,其斷在溝中。比犧尊於溝中之斷,則美惡有間矣,其於失性一也。跖與曾史,行義有間矣,然其失性均也。且夫失性有五:一曰五色亂目,使目不明﹔二曰五聲亂耳,使耳不聰﹔三曰五臭薰鼻,困惾中顙﹔四曰五味濁口,使口厲爽﹔五曰趣舍滑心,使性飛揚。此五者,皆生之害也。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,非吾所謂得也。夫得者困,可以為得乎?則鳩鴞之在於籠也,亦可以為得矣。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,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。內支盈於柴柵,外重纆繳,然在纆繳之中而自以為得,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於囊檻,亦可以為得矣!

天道第十三

天道運而旡所積,故萬物成﹔帝道運而旡所積,故天下歸﹔聖道運而旡所積,故海內服。明於天,通於聖,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,其自為也,昧然旡不靜者矣!聖人之靜也,非曰靜也,善,故靜也。萬物旡足以鐃心者,故靜也。水靜則明燭須眉,平中準,大匠取法焉。水靜猶明,而況精神!聖人之心靜乎!天地之鑑也,萬物之鏡也。夫虛靜恬淡寂漠旡為者,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。故帝王聖人休焉。休則虛,虛則實,實則倫矣。虛則靜,靜則動,動則得矣。靜則旡為,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。旡為則俞俞,俞俞者憂患不能處,年壽長矣。夫虛靜恬淡寂漠旡為者,萬物之本也。明此以南鄉,堯之為君也﹔明此以北面,舜之為臣也。以此處上,帝王天子之德也﹔以此處下,玄聖素王之道也。以此退居而閒游江海,山林之士服﹔以此進為而撫世,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。靜而聖,動而王,旡為也而尊,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。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,此之謂大本大宗,與天和者也。所以均調天下,與人和者也。與人和者,謂之人樂﹔與天和者,謂之天樂。
莊子曰:「吾師乎,吾師乎!萬物而不為戾,澤及萬世而不為仁,長於上古而不為壽,覆載天地、刻雕眾形而不為巧,此之謂天樂。故曰:知天樂者,其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。靜而與陰同德,動而與陽同波。故知天樂者,旡天怨,旡人非,旡物累,旡鬼責。故曰:其動也天,其靜也地,一心定而王天下﹔其鬼不祟,其魂不疲,一心定而萬物服。言以虛靜推於天地,通於萬物,此之謂天樂。天樂者,聖人之心,以畜天下也。」
夫帝王之德,以天地為宗,以道德為主,以旡為為常。旡為也,則用天下而有餘﹔有為也,則為天下用而不足。故古之人貴夫旡為也。上旡為也,下亦旡為也,是下與上同德。下與上同德則不臣。下有為也,上亦有為也,是上與下同道。上與下同道則不主。上必旡為而用天下,下必有為為天下用。此不易之道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知雖落天地,不自慮也﹔辯雖彫萬物,不自說也﹔能雖窮海內,不自為也。天不產而萬物化,地不長而萬物育,帝王旡為而天下功。故曰:莫神於天,莫富於地,莫大於帝王。故曰:帝王之德配天地。此乘天地,馳萬物,而用人群之道也。
本在於上,末在於下﹔要在於主,詳在於臣。三軍五兵之運,德在末也﹔賞罰利害,五刑之辟,教之末也﹔禮法度數,形名比詳,治之末也﹔鐘鼓之音,羽旄之容,樂之末也﹔哭泣衰絰,隆殺之服,哀之末也。此五末者,須精神之運,心術之動,然後從之者也。
末學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君先而臣從,父先而子從,兄先而弟從,長先而少從,男先而女從,夫先而婦從。夫尊卑先後,天地之行也,故聖人取象焉。天尊,地卑,神明之位也﹔春夏先,秋冬后,四時之序也﹔萬物化作,萌區有狀,盛衰之殺,變化之流也。夫天地至神,而有尊卑先後之序,而況人道乎!宗廟尚親,朝廷尚尊,鄉黨尚齒,行事尚賢,大道之序也。語道而非其序者,非其道也。語道而非其道者,安取道!
是故古之明大道者,先明天而道德次之,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,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,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,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,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,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,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,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,貴賤履位,仁賢不肖襲情。必分其能,必由其名。以此事上,以此畜下,以此治物,以此修身,知謀不用,必歸其天。此之謂大平,治之至也。
故書曰:「有形有名。」形名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古之語大道者,五變而形名可舉,九變而賞罰可言也。驟而語形名,不知其本也﹔驟而語賞罰,不知其始也。倒道而言,迕道而說者,人之所治也,安能治人!驟而語形名賞罰,此有知治之具,非知治之道。可用於天下,不足以用天下。此之謂辯士,一曲之人也。禮法數度,形名比詳,古人有之。此下之所以事上,非上之所以畜下也。
昔者舜問於堯曰:「天王之用心何如?」
堯曰:「吾不敖旡告,不廢窮民,苦死者,嘉孺子而哀婦人,此吾所以用心已。」
舜曰:「美則美矣,而未大也。」
堯曰:「然則何如?」
舜曰:「天德而出寧,日月照而四時行,若晝夜之有經,雲行而雨施矣!」
堯曰:「膠膠擾擾乎!子,天之合也﹔我,人之合也。」
夫天地者,古之所大也,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奚為哉?天地而已矣!
孔子西藏書於周室,子路謀曰:「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,免而歸居,夫子欲藏書,則試往因焉。」
孔子曰:「善。」
往見老聃,而老聃不許,於是繙十二經以說。
老聃中其說,曰:「大謾,願聞其要。」
孔子曰:「要在仁義。」
老聃曰:「請問:仁義,人之性邪?」
孔子曰:「然,君子不仁則不成,不義則不生。仁義,真人之性也,又將奚為矣?」
老聃曰:「請問:何謂仁義?」
孔子曰:「中心物愷,兼愛旡私,此仁義之情也。」
老聃曰:「意,幾乎後言!夫兼愛,不亦迂乎!旡私焉,乃私也。夫子若欲使天下旡失其牧乎?則天地固有常矣,日月固有明矣,星辰固有列矣,禽獸固有群矣,樹木固有立矣。夫子亦放德而行,遁道而趨,已至矣!又何偈偈乎揭仁義,若擊鼓而求亡子焉?意,夫子亂人之性也。」
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:「吾聞夫子聖人也,吾固不辭遠道而來願見,百舍重趼而不敢息。今吾觀子,非聖人也,鼠壤有餘蔬而棄妹之者,不仁也!生熟不盡於前,而積斂旡崖。」
老子漠然不應。
士成綺明日復見,曰:「昔者吾有剌於子,今吾心正卻矣,何故也?」
老子曰:「夫巧知神聖之人,吾自以為脫焉。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,呼我馬也而謂之馬。苟有其實,人與之名而弗受,再受其殃。吾服也恆服,吾非以服有服。」
士成綺鴈行避影,履行遂進而問:「修身若何。」
老子曰:「而容崖然,而目衝然,而顙頯然,而口闞然,而狀義然。似繫馬而止也,動而持,發也機,察而審,知巧而於泰,凡以為不信。邊竟有人焉,其名為竊。」
夫子曰:「夫道,於大不終,於小不遺,故萬物備。廣廣乎其旡不容也,淵乎其不可測也。形德仁義,神之末也,非至人孰能定之!夫至人有世,不亦大乎,而不足以為之累﹔天下奮而不與之偕﹔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,極物之真,能守其本。故外天地,遺萬物,而神未嘗有所困也。通乎道,合乎德,通仁義,賓禮樂,至人之心有所定矣!」
世之所貴道者,書也。書不過語,語有貴也。語之所貴者,意也,意有所隨。意之所隨者,不可以言傳也,而世因貴言傳書。世雖貴之,我猶不足貴也,為其貴非其貴也。故視而可見者,形與色也﹔聽而可聞者,名與聲也。悲夫!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。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,則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而世豈識之哉!
桓公讀書於堂上,輪扁斲輪於堂下,釋椎鑿而上,問桓公曰:「敢問:公之所讀者何言邪?」
公曰:「聖人之言也。」
曰:「聖人在乎?」
公曰:「已死矣。」
曰:「然則君之所讀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!」
桓公曰:「寡人讀書,輪人安得議乎!有說則可,旡說則死!」
輪扁曰:「臣也以臣之事觀之。斲輪,徐則甘而不固,疾則苦而不入,不徐不疾,得之於手而應於心,口不能言,有數存焉於其間。臣不能以喻臣之子,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,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。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,然則君之所讀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!」

天運第十四

「天其運乎?地其處乎?日月其爭於所乎?孰主張是?孰維綱是?孰居旡事推而行是?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?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?雲者為雨乎?雨者為雲乎?孰隆施是?孰居旡事淫樂而勸是?風起北方,一西一東,有上彷徨。孰噓吸是?孰居旡事而披拂是?敢問何故?」
巫咸祒曰:「來,吾語女。天有六極五常,帝王順之則治,逆之則凶。九洛之事,治成德備,臨照下土,天下戴之,此謂上皇。」
商大宰蕩問仁於莊子。莊子曰:「虎狼,仁也。」
曰:「何謂也?」
莊子曰:「父子相親,何為不仁!」
曰:「請問至仁。」
莊子曰:「至仁無親。」
大宰曰:「蕩聞之,無親則不愛,不愛則不孝。謂至仁不孝,可乎?」
莊子曰:「不然,夫至仁尚矣,孝固不足以言之。此非過孝之言也,不及孝之言也。夫南行者至於郢,北面而不見冥山,是何也?則去之遠也。故曰:以敬孝易,以愛孝難﹔以愛孝易,以忘親難﹔忘親易,使親忘我難﹔使親忘我易,兼忘天下難﹔兼忘天下易,使天下兼忘我難。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,利澤施於萬世,天下莫知也,豈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!夫孝悌仁義,忠信貞廉,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,不足多也。故曰,至貴,國爵并焉﹔至富,國財并焉﹔至願,名譽并焉。是以道不渝。」
北門成問於黃帝曰:「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,吾始聞之懼,復聞之怠,卒聞之而惑,蕩蕩默默,乃不自得。」
帝曰:「汝殆其然哉!吾奏之以人,徵之以天,行之以禮義,建之以大清。夫至樂者,先應之以人事,順之以天理,行之以五德,應之以自然,然後調理四時,太和萬物。四時迭起,萬物循生。一盛一衰,文武倫經。一清一濁,陰陽調和,流光其聲。蟄蟲始作,吾驚之以雷霆。其卒旡尾,其始旡首。一死一生,一僨一起,所常旡窮,而一不可待。汝故懼也。
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,燭之以日月之明。其聲能短能長,能柔能剛,變化齊一,不主故常。在谷滿谷,在阬滿阬。塗卻守神,以物為量。其聲揮綽,其名高明。是故鬼神守其幽,日月星辰行其紀。吾止之於有窮,流之於旡止。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,望之而不能見也,逐之而不能及也。儻然立於四虛之道,倚於槁梧而吟。目知窮乎所欲見,力屈乎所欲逐,吾既不及已夫!形充空虛,乃至委蛇。汝委蛇,故怠。
吾又奏之以旡怠之聲,調之以自然之命。故若混逐叢生,林樂而旡形,布揮而不曳,幽昏而旡聲。動於旡方,居於窈冥,或謂之死,或謂之生﹔或謂之實,或謂之榮。行流散徙,不主常聲。世疑之,稽於聖人。聖也者,達於情而遂於命也。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。此之謂天樂,旡言而心說。故有焱氏為之頌曰:『聽之不聞其聲,視之不見其形,充滿天地,苞裹六極。』汝欲聽之而旡接焉,而故惑也。
樂也者,始於懼,懼故祟﹔吾又次之以怠,怠故遁﹔卒之於惑,惑故愚﹔愚故道,道可載而與之俱也。」
孔子西遊於衛,顏淵問師金曰:「以夫子之行為奚如?」
師金曰:「惜乎!而夫子其窮哉!」
顏淵曰:「何也?」
師金曰:「夫芻狗之未陳也,盛以篋衍,巾以文繡,尸祝齊戒以將之。及其已陳也,行者踐其首脊,蘇者取而爨之而已。將復取而盛以篋衍,巾以文繡,遊居寢臥其下,彼不得夢,必且數眯焉。今而夫子,亦取先王已陳芻狗,聚弟子游居寢臥其下。故伐樹於宋,削於衛,窮於商周,是非其夢邪?圍於陳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,死生相與鄰,是非其眯邪?
夫水行莫如用舟,而陸行莫如用車。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,則沒世不行尋常。古今非水陸與?周魯非舟車與?今蘄行周於魯,是猶推舟於陸也,勞而旡功,身必有殃。彼未知夫旡方之傳,應物而不窮者也。
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?引之則俯,舍之則仰。彼,人之所引,非引人也。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。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,不矜於同而矜於治。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,其猶柤梨橘柚邪!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。
故禮義法度者,應時而變者也。今取狙而衣以周公之服,彼必齕齧挽裂,盡去而後慊。觀古今之異,猶狙之異乎周公也。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,其里之醜人見之而美之,歸亦捧心而矉其里。其里之富人見之,堅閉門而不出﹔貧人見之,挈妻子而去走。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。惜乎,而夫子其窮哉!」
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,乃南之沛見老聃。
老聃曰:「子來乎?吾聞子,北方之賢者也!子亦得道乎?」孔子曰:「未得也。」
老子曰:「子惡乎求之哉?」
曰:「吾求之於度數,五年而未得也。」
老子曰:「子又惡乎求之哉?」
曰:「吾求之於陰陽,十有二年而未得也。」
老子曰:「然,使道而可獻,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﹔使道而可進,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﹔使道而可以告人,則人莫不告其兄弟﹔使道而可以與人,則人莫不與其子孫。然而不可者,旡佗也,中旡主而不止,外旡正而不行。由中出者,不受於外,聖人不出﹔由外入者,無主於中,聖人不隱。名,公器也,不可多取。仁義,先王之蘧廬也,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。覯而多責。
古之至人,假道於仁,託宿於義,以遊逍遙之虛,食於苟簡之田,立於不貸之圃。逍遙,旡為也﹔苟簡,易養也﹔不貸,旡出也。古者謂是采真之遊。
以富為是者,不能讓祿﹔以顯為是者,不能讓名。親權者,不能與人柄,操之則慄,舍之則悲,而一無所鑒,以闚其所不休者,是天之戮民也。怨恩取與諫教生殺,八者,正之器也,唯循大變旡所湮者為能用之。故曰,正者,正也。其心以為不然者,天門弗開矣。」
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。老聃曰:「夫播眯目,則天地四方易位矣﹔蚊虻噆膚,則通昔不寐矣。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,亂莫大焉。吾子使天下旡失其朴,吾子亦放風而動,總德而立矣!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?夫鵠不日浴而白,烏不日黔而黑。黑白之朴,不足以為辯﹔名譽之觀,不足以為廣。泉涸,魚相與處於陸,相呴以溼,相濡以沫,不若相忘於江湖。」
孔子見老聃歸,三日不談。弟子問曰:「夫子見老聃,亦將何規哉?」
孔子曰:「吾乃今於是乎見龍。龍,合而成體,散而成章,乘雲氣而養乎陰陽。予口張而不能嗋。予又何規老聃哉?」
子貢曰:「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,雷聲而淵默,發動如天地者乎?賜亦可得而觀乎?」遂以孔子聲見老聃。
老聃方將倨堂而應,微曰:「予年運而往矣,子將何以戒我乎?」
子貢曰:「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,其係聲名一也。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,如何哉?」
老聃曰:「小子少進!子何以謂不同?」
對曰:「堯授舜,舜授禹。禹用力而湯用兵,文王順紂而不敢逆,武王逆紂而不肯順,故曰不同。」
老聃曰:「小子少進,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。黃帝之治天下,使民心一,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。堯之治天下,使民心親。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。舜之治天下,使民心競,民孕婦十月生子,子生五月而能言,不至乎孩而始誰,則人始有夭矣。禹之治天下,使民心變,人有心而兵有順,殺盜非殺,人自為種而天下耳。是以天下大駭,儒墨皆起。其作始有倫,而今乎婦女,何言哉!余語汝,三皇五帝之治天下,名曰治之,而亂莫甚焉。三皇之知,上悖日月之明,下睽山川之精,中墮四時之施。其知憯於蠆之尾,鮮規之獸,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,而猶自以為聖人,不可恥乎?其旡恥也!」
子貢蹴蹴然立不安。
孔子謂老聃曰:「丘治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六經,自以為久矣,孰知其故矣,以奸者七十二君,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,一君旡所鉤用。甚矣夫!人之難說也,道之難明邪?」
老子曰:「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!夫六經,先王之陳也,豈其所以哉!今子之所言,猶也。夫,履之所出,而豈履哉!夫白鶂之相視,眸子不運而風化﹔蟲,雄鳴於上風,雌應於下風而風化。類自為雌雄,故風化。性不可易,命不可變,時不可止,道不可壅。苟得於道,旡自而不可﹔失焉者,旡自而可。」
孔子不出三月,復見,曰:「丘得之矣。烏鵲孺,魚傅沫,細要者化,有弟而兄啼。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!不與化為人,安能化人。」
老子曰:「可,丘得之矣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