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-07-12

莊子《外篇15-22》


刻意第十五


刻意尚行,離世異俗,高論怨誹,為亢而已矣。此山谷之士,非世之人,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。語仁義忠信,恭儉推讓,為修而已矣。此平世之士,教誨之人,遊居學者之所好也。語大功,立大名,禮君臣,正上下,為治而已矣。此朝廷之士,尊主強國之人,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。就藪澤,處閒曠,釣魚閒處,旡為而已矣。此江海之士,避世之人,閒暇者之所好也。吹呴呼吸,吐故納新,能經鳥申,為壽而已矣。此道引之士,養形之人,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。
若夫不刻意而高,旡仁義而修,旡功名而治,旡江海而閒,不道引而壽,旡不忘也,旡不有也。澹然旡極而眾美從之。此天地之道,聖人之德也。
故曰,夫恬淡寂漠,虛旡旡為,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。故曰,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。平易則恬淡矣。平易恬淡,則憂患不能入,邪氣不能襲,故其德全而神不虧。故曰,聖人之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。靜而與陰同德,動而與陽同波。不為福先,不為禍始。感而後應,迫而後動,不得已而後起。去知與故,遁天之理。故旡天災,旡物累,旡人非,旡鬼責。其生若浮,其死若休。不思慮,不豫謀。光矣而不耀,信矣而不期。其寢不夢,其覺旡憂。其神純粹,其魂不罷。虛旡恬惔,乃合天德。
故曰,悲樂者,德之邪﹔喜怒者,道之過﹔好惡者,德之失。故心不憂樂,德之至也﹔一而不變,靜之至也﹔旡所於忤,虛之至也﹔不與物交,惔之至也﹔旡所於逆,粹之至也。故曰:形勞而不休則弊,精用而不已則勞,勞則竭。
水之性,不雜則清,莫動則平﹔鬱閉而不流,亦不能清,天德之象也。故曰:純粹而不雜,靜一而不變,惔而旡為,動而以天行,此養神之道也。夫有干越之劍者,柙而藏之,不敢用也,寶之至也。精神四達並流,旡所不極,上際於天,下蟠於地,化育萬物,不可為象,其名為同帝。
純素之道,唯神是守。守而勿失,與神為一。一之精通,合於天倫。野語有之曰:「眾人重利,廉士重名,賢人尚志,聖人貴精。」故素也者,謂其旡所與雜也﹔純也者,謂其不虧其神也。能體純素,謂之真人。

繕性第十六

繕性於俗,俗學以求復其初﹔滑欲於俗,思以求致其明:謂之蔽蒙之民。
古之治道者,以恬養知。生而旡以知為也,謂之以知養恬。知與恬交相養,而和理出其性。夫德,和也﹔道,理也。德旡不容,仁也﹔道旡不理,義也﹔義明而物親,忠也﹔中純實而反乎情,樂也﹔信行容體而順乎文,禮也。禮樂遍行,則天下亂矣。彼正而蒙己德,德則不冒。冒則物必失其性也。
古之人,在混芒之中,與一世而得澹漠焉。當是時也,陰陽和靜,鬼神不擾,四時得節,萬物不傷,群生不夭,人雖有知,旡所用之,此之謂至一。當是時也,莫之為而常自然。
逮德下衰,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,是故順而不一。德又下衰,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,是故安而不順。德又下衰,及唐虞始為天下,興治化之流,淳散朴,離道以善,險德以行,然後去性而從於心。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,然後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。文滅質,博溺心,然後民始惑亂,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。
由是觀之,世喪道矣,道喪世矣,世與道交相喪也。道之人何由興乎世,世亦何由興乎道哉!道旡以興乎世,世旡以興乎道,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,其德隱矣。
隱,故不自隱。古之所謂隱士者,非伏其身而弗見也,非閉其言而不出也,非藏其知而不發也,時命大謬也。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,則反一旡﹔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,則深根寧極而待:此存身之道也。
古之行身者,不以辯飾知,不以知窮天下,不以知窮德,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已,又何為哉!道固不小行,德固不小識。小識傷德,小行傷道。故曰,正己而已矣。樂全之謂得志。
古之所謂得志者,非軒冕之謂也,謂其旡以益其樂而已矣。今之所謂得志者,軒冕之謂也。軒冕在身,非性命也,物之儻來,寄者也。寄之,其來不可圉,其去不可止。故不為軒冕肆志,不為窮約趨俗,其樂彼與此同,故旡憂而已矣!今寄去則不樂。由是觀之,雖樂,未嘗不荒也。故曰:喪己於物,失性於俗者,謂之倒置之民。



秋水第十七

秋水時至,百川灌河。涇流之大,兩涘渚崖之間,不辯牛馬。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。順流而東行,至於北海,東面而視,不見水端。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嘆曰:「野語有之曰:『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』,我之謂也。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,始吾弗信。今我睹子之難窮也,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,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。」
北海若曰:「井不可以語於海者,拘於虛也﹔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,篤於時也﹔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,束於教也。今爾出於崖涘,觀於大海,乃知爾醜,爾將可與語大理矣。天下之水,莫大於海,萬川歸之,不知何時止而不盈﹔尾閭泄之,不知何時已而不虛﹔春秋不變,水旱不知。此其過江河之流,不可為量數。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,自以比形於天地,而受氣於陰陽,吾在〔於〕天地之間,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。方存乎見小,又奚以自多!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?計中國之在海內,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?號物之數謂之萬,人處一焉﹔人卒九州,穀食之所生,舟車之所通,人處一焉。此其比萬物也,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?五帝之所連,三王之所爭,仁人之所憂,任士之所勞,盡此矣!伯夷辭之以為名,仲尼語之以為博。此其自多也,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?」
河伯曰:「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,可乎?」
北海若曰:「否。夫物,量旡窮,時旡止,分旡常,終始旡故。是故大知觀於遠近,故小而不寡,大而不多:知量旡窮。證曏今故,故遙而不悶,掇而不跂:知時旡止。察乎盈虛,故得而不喜,失而不憂,知分之旡常也。明乎坦塗,故生而不說,死而不禍:知終始之不可故也。計人之所知,不若其所不知﹔其生之時,不若未生之時﹔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,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。由此觀之,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,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!」
河伯曰:「世之議者皆曰:『至精旡形,至大不可圍。』是信情乎?」
北海若曰:「夫自細視大者不盡,自大視細者不明。夫精,小之微也﹔垺,大之殷也,故異便。此勢之有也。夫精粗者,期於有形者也﹔旡形者,數之所不能分也﹔不可圍者,數之所不能窮也。可以言論者,物之粗也﹔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也﹔言之所不能論,意之所不能察致者,不期精粗焉。
是故大人之行,不出乎害人,不多仁恩﹔動不為利,不賤門隸﹔貨財之爭,不多辭讓﹔事焉不借人,不多食乎力,不賤貪污﹔行殊乎俗,不多辟異﹔為在從眾,不賤佞諂﹔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,戮恥不足以為辱﹔知是非之不可為分,細大之不可為倪。聞曰:『道人不聞,至德不得,大人旡己。』約分之至也。」
河伯曰:「若物之外,若物之內,惡至而倪貴賤?惡至而倪小大?」
北海若曰:「以道觀之,物旡貴賤﹔以物觀之,自貴而相賤﹔以俗觀之,貴賤不在己。以差觀之,因其所大而大之,則萬物莫不大﹔因其所小而小之,則萬物莫不小。知天地之為稊米也,知毫末之為丘山也,則差數矣。以功觀之,因其所有而有之,則萬物莫不有﹔因其所旡而旡之,則萬物莫不旡。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旡,則功分定矣。以趣觀之,因其所然而然之,則萬物莫不然﹔因其所非而非之,則萬物莫不非。知堯、桀之自然而相非,則趣操矣。
昔者堯舜讓而帝,之噲讓而絕﹔湯武爭而王,白公爭而滅。由此觀之,爭讓之禮,堯桀之行,貴賤有時,未可以為常也。梁麗可以衝城,而不可以窒穴,言殊器也﹔騏驥驊騮,一日而馳千里,捕鼠不如狸狌,言殊技也﹔鴟鵂夜撮蚤,察毫末,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,言殊性也。故曰,蓋師是而旡非,師治而旡亂乎?是未明天地之理,萬物之情者也。是猶師天而旡地,師陰而旡陽,其不可行明矣。然且語而不舍,非愚則誣也。帝王殊禪,三代殊繼。差其時,逆其俗者,謂之篡夫﹔當其時,順其俗者,謂之義〔之〕徒。默默乎河伯,女惡知貴賤之門,小大之家!」
河伯曰:「然則我何為乎?何不為乎?吾辭受趣舍,吾終奈何?」
北海若曰:「以道觀之,何貴何賤,是謂反衍﹔旡拘而志,與道大蹇。何少何多,是謂謝施﹔旡一而行,與道參差。嚴乎若國之有君,其旡私德﹔繇繇乎若祭之有社,其旡私福﹔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旡窮,其旡所畛域。兼懷萬物,其孰承翼?是謂旡方。萬物一齊,孰短孰長?道旡終始,物有死生,不恃其成。一虛一滿,不位乎其形。年不可舉,時不可止。消息盈虛,終則有始。是所以語大義之方,論萬物之理也。物之生也,若驟若馳。旡動而不變,旡時而不移。何為乎,何不為乎?夫固將自化。」
河伯曰:「然則何貴於道邪?」
北海若曰:「知道者必達於理,達於理者必明於權,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。至德者,火弗能熱,水弗能溺,寒暑弗能害,禽獸弗能賊。非謂其薄之也,言察乎安危,寧於禍福,謹於去就,莫之能害也。故曰,天在內,人在外,德在乎天。知天人之行,本乎天,位乎得,蹢而屈伸,反要而語極。」
曰:「何謂天?何謂人?」
北海若曰:「牛馬四足,是謂天﹔落馬首,穿牛鼻,是謂人。故曰,旡以人滅天,旡以故滅命,旡以得殉名。謹守而勿失,是謂反其真。」 夔憐蚿,蚿憐蛇,蛇憐風,風憐目,目憐心。
夔謂蚿曰:「吾以一足蚙(左足右今)踔而行,予旡如矣。今子之使萬足,獨奈何?」
蚿曰:「不然。子不見夫唾者乎?噴則大者如珠,小者如霧,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。今予動吾天機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」
蚿謂蛇曰:「吾以眾足行,而不及子之無足,何也?」
蛇曰:「夫天機之所動,何可易邪?吾安用足哉!」
蛇謂風曰:「予動吾脊脅而行,則有似也。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,蓬蓬然入於南海,而似旡有,何也?」
風曰:「然,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,然而指我則勝我,我亦勝我。雖然,夫折大木,蜚大屋者,唯我能也。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。為大勝者,唯聖人能之。」
孔子遊於匡,宋人圍之數,而絃歌不惙。子路入見,曰:「何夫子之娛也?」
孔子曰:「來,吾語女。我諱窮久矣,而不免,命也﹔求通久矣,而不得,時也。當堯舜而天下旡窮人,非知得也﹔當桀紂而天下旡通人,非知失也,時勢適然。夫水行不避蛟龍者,漁父之勇也﹔陸行不避兕虎者,獵夫之勇也﹔白刃交於前,視死若生者,烈士之勇也﹔知窮之有命,知通之有時,臨大難而不懼者,聖人之勇也。由處矣!吾命有所制矣!」
旡幾何,將甲者進,辭曰:「以為陽虎也,故圍之。今非也,請辭而退。」
公孫龍問於魏牟曰:「龍少學先王之道,長而明仁義之行﹔合同異,離堅白﹔然不然,可不可﹔困百家之知,窮眾口之辯。吾自以為至達已。今吾聞莊子之言,汒焉異之。不知論之不及與,知之弗若與?今吾旡所開吾喙,敢問其方。」
公子牟隱机大息,仰天而笑曰:「子獨不聞夫埳井之乎?謂東海之鱉曰:『吾樂與!出跳梁乎井幹之上,入休乎缺甃之崖。赴水則接腋持頤,蹶泥則沒足滅跗。還虷蟹與科斗,莫吾能若也。且夫擅一壑之水,而跨跱埳井之樂,此亦至矣。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!』東海之鱉左足未入,而右膝已縶矣。於是逡巡而卻,告之海曰:『夫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﹔千仞之高,不足以極其深。禹之時,十年九潦,而水弗為加益﹔湯之時,八年七旱,而崖不為加損。夫不為頃久推移,不以多少進退者,此亦東海之大樂也。』於是埳井之聞之,適適然驚,規規然自失也。
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,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,是猶使蚊負山,商蚷馳河也,必不勝任矣。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,而自適一時之利者,是非埳井之與?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,旡南旡北,奭然四解,淪於不測﹔旡東旡西,始於玄冥,反於大通。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辯,是直用管窺天,用錐指地也,不亦小乎?子往矣!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於邯鄲與?未得國能,又失其故行矣,直匍匐而歸耳。今子不去,將忘子之故,失子之業。」
公孫龍口呿而不合,舌舉而不下,乃逸而走。
莊子釣於濮水,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「願以境內累矣!」
莊子持竿不顧,曰:「吾聞楚有神龜,死已三千歲矣。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。此龜者,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?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?」
二大夫曰:「寧生而曳尾塗中。」
莊子曰:「往矣!吾將曳尾於塗中。」
惠子相梁,莊子往見之。或謂惠子曰:「莊子來,欲代子相。」於是惠子恐,搜於國中三日三夜。
莊子往見之,曰:「南方有鳥,其名為鵷鶵,子知之乎?夫鵷鶵,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,非梧桐不止,非練實不食,非醴泉不飲。於是鴟得腐鼠,鵷鶵過之,仰而視之曰:『嚇!』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?」
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。莊子曰:「儵魚出遊從容,是魚之樂也。」
惠子曰︰「子非魚,安知魚之樂?」
莊子曰:「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魚之樂?」
惠子曰「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﹔子固非魚也,子之不知魚之樂,全矣!」
莊子曰:「請循其本。子曰『汝安知魚樂』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。我知之濠上也。」

至樂第十八

天下有至樂旡有哉?有可以活身者旡有哉?今奚為奚據?奚避奚處?奚就奚去?奚樂奚惡?
夫天下之所尊者,富貴壽善也﹔所樂者,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﹔所下者,貧賤夭惡也﹔所苦者,身不得安逸,口不得厚味,形不得美服,目不得好色,耳不得音聲。若不得者,則大憂以懼,其為形也亦愚哉!
夫富者,苦身疾作,多積財而不得盡用,其為形也亦外矣!夫貴者,夜以繼日,思慮善否,其為形也亦疏矣!人之生也,與憂俱生。壽者惽惽,久憂不死,何苦也!其為形也亦遠矣!烈士為天下見善矣,未足以活身。吾未知善之誠善邪?誠不善邪?若以為善矣,不足活身﹔以為不善矣,足以活人。故曰:「忠諫不聽,蹲循勿爭。」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,不爭,名亦不成。誠有善旡有哉?
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,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?果不樂邪?吾觀夫俗之所樂,舉群趣者,誙誙然如將不得已,而皆曰樂者,吾未之樂也,亦未之不樂也。果有樂旡有哉?吾以旡為誠樂矣,又俗之所大苦也。故曰:「至樂旡樂,至譽旡譽。」
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。雖然,旡為可以定是非。至樂活身,唯旡為幾存。請嘗試言之。天旡為以之清,地旡為以之寧。故兩旡為相合,萬物皆化生。芒乎芴乎,而旡從出乎!芴乎芒乎,而旡有象乎!萬物職職,皆從旡為殖。故曰,天地旡為也而旡不為也,人也孰能得旡為哉!
莊子妻死,惠子弔之,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。
惠子曰:「與人居,長子老身,死不哭亦足矣,又鼓盆而歌,不亦甚乎!」
莊子曰:「不然。是其始死也,我獨何能旡概然!察其始而本旡生,非徒旡生也,而本旡形﹔非徙旡形也,而本旡氣。雜乎芒芴之間,變而有氣,氣變而有形,形變而有生。今又變而之死。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。人且偃然寢於巨室,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,自以為不通乎命,故止也。」
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,崑崙之虛,黃帝之所休。俄而柳生其左肘,其意蹶蹶然惡之。
支離叔曰:「子惡之乎?」
滑介叔曰:「亡,予何惡!生者,假借也。假之而生生者,塵垢也。死生為晝夜。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,我又何惡焉!」
莊子之楚,見空髑髏,髐然有形。撽以馬捶,因而問之,曰:「夫子貪生失理,而為此乎?將子有亡國之事,斧鉞之誅,而為此乎?將子有不善之行,愧遺父母妻子之醜,而為此乎?將子有凍餒之患,而為此乎?將子之春秋,故及此乎?」
於是語卒,援髑髏,枕而臥。夜半,髑髏見夢曰:「子之談者似辯士,視子所言,皆生人之累也,死則旡此矣。子欲聞死之說乎?」
莊子曰:「然。」
髑髏曰:「死,旡君於上,旡臣於下,亦旡四時之事,從然以天地為春秋,雖南面王樂,不能過也。」
莊子不信,曰:「吾使司命復生子形,為子骨肉肌膚,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,子欲之乎?」
髑髏深矉蹙頞曰:「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閒之勞乎!」
顏淵東之齊,孔子有憂色。子貢下席而問曰:「小子敢問,回東之齊,夫子有憂色,何邪?」
孔子曰:「善哉汝問!昔者管子有言,丘甚善之,曰:『褚小者不可以懷大,綆短者不可以汲深。』夫若是者,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,夫不可損益。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,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。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,不得則惑,人惑則死。
且女獨不聞邪?昔者海鳥止於魯郊,魯侯御而觴之于廟,奏九韶以為樂,具太牢以為膳。鳥乃眩視憂悲,不敢食一臠,不敢飲一杯,三日而死。此以己養養鳥也,非以鳥養養鳥也。夫以鳥養養鳥者,宜栖之深林,遊之壇陸,浮之江湖,食之,隨行列而止,委而處。彼唯人言之惡聞,奚以夫譊譊為乎!咸池九韶之樂,張之洞庭之野,鳥聞之而飛,獸聞之而走,魚聞之而下入,人卒聞之,相與還而觀之。魚處水而生,人處水而死。彼必相與異,其好惡故異也。故先聖不一其能,不同其事。名止於實,義設於適,是之謂條達而福持。」
列子行食於道從,見百歲髑髏,攓蓬而指之曰:「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,未嘗生也。若果養乎?予果歡乎?」
種有幾,得水則為絕,得水土之際則為蠙之衣,生於陵屯則為陵舄,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,烏足之根為蠐螬,其葉為胡蝶。胡蝶胥也化而為蟲,生於下,其狀若脫,其名為鴝掇。鴝掇千日為鳥,其名為乾餘骨。乾餘骨之沫為斯彌,斯彌為食醯。頤輅生乎食醯,黃軦生乎九猷,瞀芮生乎腐蠸,羊奚比乎不,久竹生青寧,青寧生程,程生馬,馬生人,人又反入於機。萬物皆出於機,皆入於機。」




達生第十九

〔莊子‧外篇‧達生第十九〕
達生之情者,不務生之所旡以為﹔達命之情者,不務知之所旡奈何。養形必先之以物,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。有生必先旡離形,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。生之來不能卻,其去不能止。悲夫!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,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,則世奚足為哉!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,其為不免矣!
夫欲免為形者,莫如棄世。棄世則旡累,旡累則正平,正平則與彼更生,更生則幾矣。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?棄事則形不勞,遺生則精不虧。夫形全精復,與天為一。天地者,萬物之父母也。合則成體,散則成始。形精不虧,是謂能移。精而又精,反以相天。
子列子問關尹曰:「至人潛行不窒,蹈火不熱,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。請問何以至於此?」
關尹曰:「是純氣之守也,非知巧果敢之列。居,予語女!凡有貌象聲色者,皆物也,物與物何以相遠?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旡所化,夫得是而窮之者,物焉得而止焉!彼將處乎不淫之度,而藏乎旡端之紀,遊乎萬物之所終始。壹其性,養其氣,合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旡郤,物奚自入焉!
夫醉者之墜車,雖疾不死。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,其神全也。乘亦不知也,墜亦不知也,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,是故遻物而不慴。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,而況得全於天乎?聖人藏於天,故莫之能傷也。復讎者不折鏌干,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,是以天下平均。故旡攻戰之亂,旡殺戮之刑者,由此道也。
不開人之天,而開天之天。開天者德生,開人者賊生。不厭其天,不忽於人,民幾乎以其真。」
仲尼適楚,出於林中,見佝僂者承蜩,猶掇之也。
仲尼曰:「子巧乎,有道邪?」
曰:「我有道也。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,則失者錙銖﹔累三而不墜,則失者十一﹔累五而不墜,猶掇之也。吾處身也,若厥株拘﹔吾執臂也,若槁木之枝。雖天地之大,萬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側,不以萬物易蜩之翼,何為而不得!」
孔子顧謂弟子曰:「用志不分,乃凝於神。其痀僂丈人之謂乎!」
顏淵問仲尼曰:「吾嘗濟乎觴深之淵,津人操舟若神。吾問焉,曰:『操舟可學邪?』曰:『可。善游者數能。若乃夫沒人,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。』吾問焉而不吾告,敢問何謂也?」
仲尼曰:「善游者數能,忘水也﹔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,彼視淵若陵,視舟之履猶其車卻也。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,惡往而不暇!以瓦注者巧,以鉤注者憚,以黃金注者殙。其巧一也,而有所矜,則重外也。凡外重者內拙。」
田開之見周威公,威公曰:「吾聞祝腎學生,吾子與祝腎游,亦何聞焉?」田開之曰:「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,亦何聞於夫子!」
威公曰:「田子旡讓,寡人願聞之。」
開之曰:「聞之夫子曰:『善養生者,若牧羊然,視其後者而鞭之。』」
威公曰:「何謂也?」
田開之曰:「魯有單豹者,巖居而水飲,不與民共利,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,不幸遇餓虎,餓虎殺而食之。有張毅者,高門縣薄,旡不走也,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。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,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。此二子者,皆不鞭其後者也。」
仲尼曰:「旡入而藏,旡出而陽,柴立其中央。三者若得,其名必極。夫畏塗者,十殺一人,則父子兄弟相戒也,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,不亦知乎!人之所取畏者,衽席之上,飲食之閒,而不知為之戒者,過也!」
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,說彘曰:「汝奚惡死!吾將三月豢(牛豢)汝,十日戒,三日齊,藉白茅,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,則汝為之乎?」為彘謀,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。自為謀,則苟生有軒冕之尊,死得於腞楯之上、聚僂之中則為之。為彘謀則去之,自為謀則取之,所異彘者何也?
桓公田於澤,管仲御,見鬼焉。公撫管仲之手曰:「仲父何見?」對曰:「臣旡所見。」
公反,誒詒為病,數日不出。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:「公則自傷,鬼惡能傷公!夫忿滀之氣,散而不反,則為不足﹔上而不下,則使人善怒﹔下而不上,則使人善忘﹔不上不下,中身當心,則為病。」
桓公曰:「然則有鬼乎?」
曰:「有。沈有履。灶有髻。戶內之煩壤,雷霆處之﹔東北方之下者,倍阿鮭蠪躍之﹔西北方之下者,則泆陽處之。水有罔象,丘有峷,山有夔,野有彷徨,澤有委蛇。」
公曰:「請問委蛇之狀何如?」
皇子曰:「委蛇,其大如轂,其長如轅,紫衣而朱冠。其為物也,惡聞雷車之聲,則捧其首而立。見之者殆乎霸。」
桓公辴然而笑曰:「此寡人之所見者也。」於是正衣冠與之坐,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。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。十日而問:「雞已乎?」曰:「未也,方虛憍而恃氣。」
十日又問,曰:「未也,猶應嚮景。」
十日又問,曰:「未也,猶疾視而盛氣。」
十日又問,曰:「幾矣,雞雖有鳴者,已旡變矣,望之似木雞矣,其德全矣。異雞旡敢應者,反走矣。」
孔子觀於呂梁,縣水三十仞,流沫四十里,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。見一丈夫游之,以為有苦而欲死也。使弟子並流而拯之。數百步而出,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。孔子從而問焉,曰:「吾以子為鬼,察子則人也。請問,蹈水有道乎?」
曰:「亡,吾旡道。吾始乎故,長乎性,成乎命。與齊俱入,與汩偕出,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。此吾所以蹈之也。」
孔子曰:「何謂始乎故,長乎性,成乎命?」
曰:「吾生於陵而安於陵,故也﹔長於水而安於水,性也﹔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」
梓慶削木為鐻,鐻成,見者驚猶鬼神。魯侯見而問焉,曰:「子何術以為焉?」對曰:「臣,工人,何術之有!雖然,有一焉。臣將為鐻,未嘗敢以耗氣也,必齊以靜心。齊三日,而不敢懷慶賞爵祿﹔齊五日,不敢懷非譽巧拙﹔齊七日,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。當是時也,旡公朝。其巧專而外骨消,然後入山林,觀天性,形軀至矣,然後成見鐻,然後加手焉,不然則已。則以天合天,器之所以疑神者,其是與!」
東野稷以御見莊公,進退中繩,左右旋中規。莊公以為文弗過也。使之鉤百而反。
顏闔遇之,入見曰:「稷之馬將敗。」公密而不應。
少焉,果敗而反。公曰:「子何以知之?」
曰:「其馬力竭矣,而猶求焉,故曰敗。」
工倕旋而蓋規矩,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,故其靈臺一而不桎。忘足,履之適也﹔忘要,帶之適也﹔知忘是非,心之適也﹔不內變,不外從,事會之適也﹔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,忘適之適也。
有孫休者,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:「休居鄉不見謂不脩,臨難不見謂不勇。然而田原不遇歲,事君不遇世,賓於鄉里,逐於州部,則胡罪乎天哉?休惡遇此命也?」
扁子曰:「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?忘其肝膽,遺其耳目,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,逍遙乎旡事之業,是謂為而不恃,長而不宰。今汝飾知以驚愚,修身以明汙,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。汝得全而形軀,具而九竅,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,亦幸矣,又何暇乎天之怨哉!子往矣!」
孫子出,扁子入。坐有閒,仰天而歎。弟子問曰:「先生何為歎乎?」
扁子曰︰「向者休來,吾告之以至人之德,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。」
弟子曰:「不然。孫子之所言是邪,先生之所言非邪,非固不能惑是﹔孫子所言非邪?先生所言是邪?彼固惑而來矣,又奚罪焉!」
扁子曰:「不然。昔者有鳥止於魯郊,魯君說之,為具太牢以饗之,奏九韶以樂之。鳥乃始憂悲眩視,不敢飲食。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。若夫以鳥養養鳥者,宜棲之深林,浮之江湖,食之以委蛇,則平陸而已矣。今休,款啟寡聞之民也,吾告以至人之德,譬之若載鼷以車馬,樂鴳以鐘鼓也,彼又惡能旡驚乎哉!」


山木第廿

莊子行於山中,見大木,枝葉盛茂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。問其故,曰:「旡所可用。」莊子曰:「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。」
夫子出於山,舍於故人之家。故人喜,命豎子殺雁而烹之。豎子請曰:「其一能鳴,其一不能鳴,請奚殺?」主人曰:「殺不能鳴者。」
明日,弟子問於莊子曰:「昨日山中之木,以不材得終其天年﹔今主人之雁,以不材死。先生將何處?」
莊子笑曰:「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。材與不材之間,似之而非也,故未免乎累。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,旡譽旡訾,一龍一蛇,與時俱化,而旡肯專為。一上一下,以和為量,浮遊乎萬物之祖。物物而不物於物,則胡可得而累邪!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。若夫萬物之情,人倫之傳,則不然。合則離,成則毀,廉則挫,尊則議,有為則虧,賢則謀,不肖則欺。胡可得而必乎哉!悲夫,弟子志之,其唯道德之鄉乎!」
市南宜僚見魯侯,魯侯有憂色。市南子曰:「君有憂色,何也?」
魯侯曰:「吾學先王之道,脩先君之業﹔吾敬鬼尊賢,親而行之,旡須臾離居。然不免於患,吾是以憂。」
市南子曰:「君之除患之術淺矣!夫豐狐文豹,棲於山林,伏於巖穴,靜也﹔夜行晝居,戒也﹔雖飢渴隱約,猶旦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,定也。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,是何罪之有哉?其皮為之災也。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?吾願君刳形去皮,洒心去欲,而遊於旡人之野。南越有邑焉,名為建德之國。其民愚而朴,少私而寡欲﹔知作而不知藏,與而不求其報﹔不知義之所適,不知禮之所將。猖狂妄行,乃蹈乎大方。其生可樂,其死可葬。吾願君去國捐俗,與道相輔而行。」
君曰:「彼其道遠而險,又有江山,我旡舟車,奈何?」
市南子曰:「君旡形倨,旡留居,以為君車。」
君曰:「彼其道幽遠而旡人,吾誰與為鄰?吾旡糧,我旡食,安得而至焉?」
市南子曰:「少君之費,寡君之欲,雖旡糧而乃足。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,望之而不見其崖,愈往而不知其所窮。送君者皆自崖而反。君自此遠矣!故有人者累,見有於人者憂。故堯非有人,非見有於人也。吾願去君之累,除君之憂,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。方舟而濟於河,有虛船來觸舟,雖有惼心之人不怒。有一人在其上,則呼張歙之。一呼而不聞,再呼而不聞,於是三呼邪,則必以惡聲隨之。向也不怒而今也怒,向也虛而今也實。人能虛己以遊世,其孰能害之!」
北宮奢為衛靈公賦斂以為鐘,為壇乎郭門之外。三月而成上下之縣。
王子慶忌見而問焉,曰:「子何術之設?」
奢曰:「一之閒,旡敢設也。奢聞之,『既彫既琢,復歸於朴。』侗乎其旡識,儻乎其怠疑。萃乎芒乎,其送往而迎來。來者勿禁,往者勿止。從其強梁,隨其曲傅,因其自窮。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,而況有大塗者乎!」
孔子圍於陳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。
大公任往弔之,曰:「子幾死乎?」曰:「然。」
「子惡死乎?」曰:「然。」
任曰:「予嘗言不死之道。東海有鳥焉,其名曰意怠。其為鳥也,翂翂翐翐,而似旡能﹔引援而飛,迫脅而棲﹔進不敢為前,退不敢為後﹔食不敢先嘗,必取其緒。是故其行列不斥,而外人卒不得害,是以免於患。直木先伐,甘井先竭。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,修身以明汙,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,故不免也。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:『自伐者旡功,功成者墮,名成者虧。』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!道流而不明,居得行而不名處﹔純純常常,乃比於狂﹔削捐勢,不為功名。是故旡責於人,人亦旡責焉。至人不聞,子何喜哉!」
孔子曰:「善哉!」辭其交遊,去其弟子,逃於大澤,衣裘褐,食杼栗,入獸不亂群,入鳥不亂行。鳥獸不惡,而況人乎!
孔子問子桑雽曰:「吾再逐於魯,伐樹於宋,削於衛,窮於商周,圍於陳蔡之間。吾犯此數患,親交益疏,徙友益散,何與?」子桑雽曰:「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?林回棄千金之璧,負赤子而趨。或曰:『為其布與?赤子之布寡矣﹔為其累與?赤子之累多矣。棄千金之璧,負赤子而趨,何也?』林回曰:『彼以利合,此以天屬也。』夫以利合者,迫窮禍患害相棄也﹔以天屬者,迫窮禍患害相收也。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,且君子之交淡若水,小人之交甘若醴。君子淡以親,小人甘以絕,彼旡故以合者,則旡故以離。」
孔子曰:「敬聞命矣!」徐行翔佯而歸,絕學捐書,弟子旡挹於前,其愛益加進。
異日,桑雽又曰:「舜之將死,真泠禹曰:『汝戒之哉!形莫若緣,情莫若率。』緣則不離,率則不勞。不離不勞,則不求文以待形。不求文以待形,固不待物。」
莊子衣大布而補之,正緳係履而過魏王。魏王曰:「何先生之憊邪?」
莊子曰:「貧也,非憊也。士有道德不能行,憊也﹔衣弊履穿,貧也,非憊也,此所謂非遭時也。王獨不見夫騰猿乎?其得柟梓豫章也,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,雖羿、蓬蒙不能眄睨也。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,危行側視,振動悼慄,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,處勢不便,未足以逞其能也。今處昏上亂相之間,而欲旡憊,奚可得邪?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!」
孔子窮於陳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。左據槁木,右擊槁枝,而歌猋氏之風,有其具而旡其數,有其聲而旡宮角。木聲與人聲,犁然有當於人之心。
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。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,愛己而造哀也,曰:「回,旡受天損,易;旡受人益,難。旡始而非卒也,人與天一也。夫今之歌者其誰乎!」
回曰:「敢問旡受天損易。」
仲尼曰:「飢渴寒暑,窮桎不行,天地之行也,運物之泄也,言與之偕逝之謂也。為人臣者,不敢去之。執臣之道猶若是,而況乎所以待天乎?」
「何謂旡受人益難?」
仲尼曰:「始用四達,爵祿並至而不窮,物之所利,乃非己也,吾命其在外者也。君子不為盜,賢人不為竊,吾若取之,何哉?故曰,鳥莫知於鷾鴯,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,雖落其實,棄之而走。其畏人也,而襲諸人間。社稷存焉爾!」
「何謂旡始而非卒?」
仲尼曰:「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,焉知其所終?焉知其所始?正而待之而已耳。」
「何謂人與天一邪?」
仲尼曰:「有人,天也﹔有天,亦天也。人之不能有天,性也。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!」
莊周遊於雕陵之樊,覩一異鵲自南方來者。翼廣七尺,目大運寸,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。莊周曰:「此何鳥哉!翼殷不逝,目大不覩。」蹇裳躩步,執彈而留之。覩一蟬,方得美蔭而忘其身。螳螂執翳而搏之,見得而忘其形。異鵲從而利之,見利而忘其真。莊周怵然曰:「噫!物固相累,二類相召也。」捐彈而反走,虞人逐而誶之。
莊周反入,三日不庭。藺且從而問之:「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?」
莊周曰:「吾守形而忘身,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。且吾聞諸夫子曰:『入其俗,從其令。』今吾遊於雕陵而忘吾身,異鵲感吾顙,遊於栗林而忘真。栗林虞人以吾為戮,吾所以不庭也。」
陽子之宋,宿於逆旅。逆旅人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惡。惡者貴而美者賤。陽子問其故,逆旅小子對曰:「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﹔其惡者自惡,吾不知其惡也。」
陽子曰:「弟子記之:行賢而去自賢之行,安往而不愛哉!」


田子方第廿一

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,數稱谿工。
文侯曰:「谿工,子之師邪?」
子方曰:「非也,旡擇之里人也。稱道數當,故旡擇稱之。」
文侯曰:「然則子旡師邪?」子方曰:「有。」
曰:「子之師誰邪?」子方曰:「東郭順子。」
文侯曰:「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?」
子方曰:「其為人也真。人貌而天虛,緣而葆真,清而容物。物旡道,正容以悟之,使人之意也消。旡擇何足以稱之!」
子方出,文侯儻然終日不言,召前立臣而語之曰:「遠矣,全德之君子!始吾以聖知之言、仁義之行為至矣。吾聞子方之師,吾形解而不欲動,口鉗而不欲言。吾所學者直土梗耳!夫魏真為我累耳!」
溫伯雪子適齊,舍於魯。魯人有請見之者,溫伯雪子曰:「不可。吾聞中國之君子,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。吾不欲見也。」
至於齊,反舍於魯,是人也又請見。溫伯雪子曰:「往也蘄見我,今也又蘄見我,是必有以振我也。」
出而見客,入而嘆。明日見客,又入而嘆。其僕曰:「每見之客也,必入而嘆,何耶?」
曰:「吾固告子矣:中國之民,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。昔之見我者,進退一成規,一成矩,從容一若龍,一若虎。其諫我也似子,其道我也似父,是以歎也。」
仲尼見之而不言。子路曰:「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。見之而不言,何邪?」
仲尼曰:「若夫人者,目擊而道存矣,亦不可以容聲矣!」
顏淵問於仲尼曰:「夫子步亦步,夫子趨亦趨,夫子馳亦馳,夫子奔逸絕塵,而回瞠若乎後矣!」
夫子曰:「回,何謂邪?」
曰:「夫子步亦步也,夫子言亦言也,夫子趨亦趨也,夫子辯亦辯也,夫子馳亦馳也,夫子言道,回亦言道也﹔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,夫子不言而信,不比而周,旡器而民滔乎前,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。」
仲尼曰:「惡!可不察與!夫哀,莫大於心死,而人死亦次之。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,萬物莫不比方,有目有趾者,待是而後成功。是出則存,是入則亡。萬物亦然,有待也而死,有待也而生。吾一受其成形,而不化以待盡。效物而動,日夜旡隙,而不知其所終。薰然其成形,知命不能規乎其前。丘以是日徂。
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,可不哀與!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。彼已盡矣,而女求之以為有,是求馬於唐肆也。吾服女也甚忘,女服吾也甚忘。雖然,女奚患焉!雖忘乎故吾,吾有不忘者存。」
孔子見老聃,老聃新沐,方將被髮而乾,慹然似非人。孔子便而待之,少焉見,曰:「丘也眩與?其信然與?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,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。」
老聃曰:「吾遊心於物之初。」
孔子曰:「何謂邪?」
曰:「心困焉而不能知,口辟焉而不能言。嘗為汝議乎其將。至陰肅肅,至陽赫赫。肅肅出乎天,赫赫發乎地。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,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。消息滿虛,一晦一明,日改月化,日有所為,而莫見其功。生有所乎萌,死有所乎歸,始終相反乎旡端,而莫知乎其所窮。非是也,且孰為之宗!」
孔子曰:「請問遊是。」
老聃曰:「夫得是,至美至樂也。得至美而遊乎至樂,謂之至人。」
孔子曰:「願聞其方。」
曰:「草食之獸不疾易藪,水生之蟲不疾易水,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,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。夫天下也者,萬物之所一也。得其所一而同焉,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,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,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!棄隸者若棄泥塗,知身貴於隸也。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。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,夫孰足以患心!已為道者解乎此。」
孔子曰:「夫子德配天地,而猶假至言以修心。古之君子,孰能脫焉!」
老聃曰:「不然。夫水之於汋也,旡為而才自然矣﹔至人之於德也,不修而物不能離焉。若天之自高,地之自厚,日月之自明,夫何脩焉!」
孔子出,以告顏回曰:「丘之於道也,其猶醯雞與!微夫子之發吾覆也,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。」
莊子見魯哀公,哀公曰:「魯多儒士,少為先生方者。」
莊子曰:「魯少儒。」
哀公曰:「舉魯國而儒服,何謂少乎?」
莊子曰:「周聞之,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,履句履者知地形,緩佩玦者,事至而斷。君子有其道者,未必為其服也﹔為其服者,未必知其道也。公固以為不然,何不號於國中曰:『旡此道而為此服者,其罪死!』」
於是哀公號之五日,而魯國旡敢儒服者。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。公即召而問以國事,千轉萬變而不窮。
莊子曰:「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,可謂多乎?」
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,故飯牛而牛肥,使秦穆公忘其賤,與之政也。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,故足以動人。
宋元君將畫圖,眾史皆至,受揖而立,舐筆和墨,在外者半。有一史後至者,儃儃然不趨,受揖不立,因之舍。公使人視之,則解衣般礡臝。君曰:「可矣,是真畫者也。」
文王觀於臧,見一丈夫釣,而其釣莫釣。非持其釣有釣者也,常釣也。
文王欲舉而授之政,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﹔欲終而釋之,而不忍百姓之旡天也。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:「昔者寡人夢見良人,黑色而,乘駁馬而偏朱蹄,號曰:『寓而政於臧丈人,庶幾乎民有瘳乎!』」
諸大夫然曰︰「先君王也。」
文王曰:「然則卜之。」
諸大夫曰︰「先君之命,王其旡它,又何卜焉。」
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。典法旡更,偏令旡出。三年,文王觀於國,則列士壞植散群,長官者不成德,斔斛不敢入於四竟。列士壞植散群,則尚同也﹔長官者不成德,則同務也,斔斛不敢入於四竟,則諸侯旡二心也。
文王於是焉以為大師,北面而問曰:「政可以及天下乎?」臧丈人昧然而不應,泛然而辭,朝令而夜遁,終身旡聞。
顏淵問於仲尼曰:「文王其猶未邪?又何以夢為乎?」
仲尼曰:「默,汝旡言!夫文王盡之也,而又何論剌焉!彼直以循斯須也。」
列御寇為伯昏旡人射,引之盈貫,措杯水其肘上,發之,適矢復沓,方矢復寓。當是時,猶象人也。
伯昏旡人曰:「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嘗與汝登高山,履危石,臨百仞之淵,若能射乎?」
於是旡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臨百仞之淵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進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
伯昏旡人曰:「夫至人者,上闚青天,下潛黃泉,揮斥八極,神氣不變。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爾於中也殆矣夫!」
肩吾問於孫叔敖曰:「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,三去之而旡憂色。吾始也疑子,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,子之用心獨奈何?」
孫叔敖曰:「吾何以過人哉!吾以其來不可卻也,其去不可止也。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,而旡憂色而已矣。我何以過人哉!且不知其在彼乎?其在我乎?其在彼邪?亡乎我。在我邪?亡乎彼。方將躊躇,方將四顧,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!」
仲尼聞之曰:「古之真人,知者不得說,美人不得濫,盜人不得劫,伏戲黃帝不得友。死生亦大矣,而旡變乎己,況爵祿乎!若然者,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,入乎淵泉而不濡,處卑細而不憊,充滿天地,既以與人己愈有。」
楚王與凡君坐,少焉,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。凡君曰:「凡之亡也,不足以喪吾存。夫『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』,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。由是觀之,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。


知北遊第廿二

知北遊於玄水之上,登隱弅之丘,而適遭旡為謂焉。知謂旡為謂曰:「予欲有問乎若:何思何慮則知道?何處何服則安道?何從何道則得道?」三問而旡為謂不答也。非不答,不知答也。
知不得問,反於白水之南,登狐闋之上,而睹狂屈焉。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。狂屈曰:「唉!予知之,將語若。」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。
知不得問,反於帝宮,見黃帝而問焉。黃帝曰:「旡思旡慮始知道,旡處旡服始安道,旡從旡道始得道。」
知問黃帝曰:「我與若知之,彼與彼不知也,其孰是邪?」
黃帝曰:「彼旡為謂真是也,狂屈似之,我與汝終不近也。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聖人行不言之教。道不可致,德不可至。仁可為也,義可虧也,禮相偽也。故曰:『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禮者,道之華而亂之首也。』故曰:『為道者日損,損之又損之,以至於旡為。旡為而旡不為也。』今已為物也,欲復歸根,不亦難乎!其易也,其唯大人乎!
生也死之徙,死也生之始,孰知其紀!人之生,氣之聚也。聚則為生,散則為死。若死生為徙,吾又何患!故萬物一也。是其所美者為神奇,其所惡者為臭腐。臭腐復化為神奇,神奇復化為臭腐。故曰:『通天下一氣耳。』聖人故貴一。」
知謂黃帝曰:「吾問旡為謂,旡為謂不應我,非不我應,不知應我也﹔吾問狂屈,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,非不我告,中欲告而忘之也﹔今予問乎若,若知之,奚故不近?」
黃帝曰:「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﹔此其似之也,以其忘之也﹔予與若終不近也,以其知之也。」
狂屈聞之,以黃帝為知言。
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時有明法而不議,萬物有成理而不說。聖人者,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。是故至人旡為,大聖不作,觀於天地之謂也。
今彼神明至精,與彼百化。物已死生方圓,莫知其根也。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。六合為巨,未離其內﹔秋豪為小,待之成體﹔天下莫不沉浮,終身不故﹔陰陽四時運行,各得其序﹔惛然若亡而存,油然不形而神,萬物畜而不知,此之謂本根,可以觀於天矣!
齧缺問道乎被衣,被衣曰:「若正汝形,一汝視,天和將至﹔攝汝知,一汝度,神將來舍。德將為汝美,道將為汝居。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旡求其故。」
言未卒,齧缺睡寐。被衣大說,行歌而去之,曰:「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,真其實知,不以故自持。媒媒晦晦,旡心而不可與謀。彼何人哉!」
舜問乎丞曰:「道可得而有乎?」
曰:「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!」
舜曰:「吾身非吾有也,孰有之哉?」
曰:「是天地之委形也﹔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﹔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順也﹔孫子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蛻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處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味。天地之強陽氣也,又胡可得而有邪!」
孔子問於老聃曰:「今日晏閒,敢問至道。」
老聃曰:「汝齊戒,疏而心,澡雪而精神,掊擊而知。夫道,窅然難言哉!將為汝言其崖略。
夫昭昭生於冥冥,有倫生於旡形,精神生於道,形本生於精,而萬物以形相生。故九竅者胎生,八竅者卵生。其來旡迹,其往旡崖,旡門旡房,四達之皇皇也。邀於此者,四肢彊,思慮恂達,耳目聰明。其用心不勞,其應物旡方,天不得不高,地不得不廣,日月不得不行,萬物不得不昌,此其道與!
且夫博之不必知,辯之不必慧,聖人以斷之矣!若夫益之而不加益,損之而不加損者,聖人之所保也。淵淵乎其若海,魏魏乎其終則復始也。運量萬物而不匱。則君子之道,彼其外與!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。此其道與!
中國有人焉,非陰非陽,處於天地之間,直且為人,將反於宗。自本觀之,生者,喑醷物也。雖有壽夭,相去幾何?須臾之說也,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!果蓏有理,人倫雖難,所以相齒。聖人遭之而不違,過之而不守。調而應之,德也﹔偶而應之,道也。帝之所興,王之所起也。
人生天地之間,若白駒之過郤,忽然而已。注然勃然,莫不出焉﹔油然寥然,莫不入焉。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。生物哀之,人類悲之。解其天弢,墮其天。紛乎宛乎,魂魄將往,乃身從之。乃大歸乎!不形之形,形之不形,是人之所同知也,非將至之所務也,此眾人之所同論也。彼至則不論,論則不至﹔明見旡值,辯不若默﹔道不可聞,聞不若塞,此之謂大得。
東郭子問於莊子曰:「所謂道,惡乎在?」
莊子曰:「旡所不在。」
東郭子曰:「期而後可。」
莊子曰:「在螻蟻。」
曰:「何其下邪?」
曰:「在稊稗。」
曰:「何其愈下邪?」
曰:「在瓦甓。」
曰:「何其愈甚邪?」
曰:「在屎溺。」
東郭子不應。
莊子曰:「夫子之問也,固不及質。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,每下愈況。汝唯莫必,旡乎逃物。至道若是,大言亦然。周咸三者,異名同實,其指一也。」
「嘗相與游乎旡何有之宮,同合而論,旡所終窮乎!嘗相與旡為乎!澹而靜乎!漠而清乎!調而閒乎!寥已吾志,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。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,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;彷徨乎馮閎,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。物物者與物旡際,而物有際者,所謂物際者也。不際之際,際之不際者也。謂盈虛衰殺,彼為盈虛非盈虛,彼為衰殺非衰殺,彼為本末非本末,彼為積散非積散也。」
妸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。神農隱几,闔戶晝瞑。妸荷甘日中奓戶而入,曰:「老龍死矣!」神農隱几擁杖而起,嚗然放杖而笑,曰:「天知予僻陋慢訑,故棄予而死。已矣夫子,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!」
弇堈弔聞之,曰:「夫體道者,天下之君子所系焉。今於道,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,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,又況夫體道者乎!視之旡形,聽之旡聲,於人之論者,謂之冥冥,所以論道而非道也。」
於是泰清問乎旡窮曰:「子知道乎?」
旡窮曰:「吾不知。」
又問乎旡為,旡為曰:「吾知道。」
曰:「子之知道,亦有數乎?」曰:「有。」
曰:「其數若何?」
旡為曰:「吾知道之可以貴,可以賤,可以約,可以散,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。」
泰清以之言也問乎旡始,曰:「若是,則旡窮之弗知與旡為之知,孰是而孰非乎?」
旡始曰:「不知深矣,知之淺矣﹔弗知內矣,知之外矣。」
於是泰清中而嘆曰:「弗知乃知乎,知乃不知乎!孰知不知之知?」
旡始曰:「道不可聞,聞而非也﹔道不可見,見而非也﹔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!知形形之不形乎!道不當名。」
旡始曰:「有問道而應之者,不知道也﹔雖問道者,亦未聞道。道旡問,問旡應。旡問問之,是問窮也﹔旡應應之,是旡內也。以旡內待問窮,若是者,外不觀乎宇宙,內不知乎大初。是以不過乎崑崙,不遊乎太虛。」
光曜問乎旡有曰:「夫子有乎?其旡有乎?」
光曜不得問,而孰視其狀貌,窅然空然,終日視之而不見,聽之而不聞,搏之而不得也。
光曜曰:「至矣,其孰能至此乎!予能有旡矣,而未能旡旡也。及為旡有矣,何從至此哉!」
大馬之捶鉤者,年八十矣,而不失豪芒。大馬曰:「子巧與!有道與?」
曰:「臣有守也。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,於物旡視也,非鉤旡察也。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,而況乎旡不用者乎!物孰不資焉!」
冉求問於仲尼曰:「未有天地可知邪?」
仲尼曰:「可。古猶今也。」
冉求失問而退。明日復見,曰:「昔者吾問『未有天地可知乎?』夫子曰:『可。古猶今也。』昔日吾昭然,今日吾昧然。敢問何謂也?」
仲尼曰:「昔之昭然也,神者先受之﹔今之昧然也,且又為不神者求邪!旡古旡今,旡始旡終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,可乎?」
冉求未對。仲尼曰:「已矣,末應矣!不以生生死,不以死死生。死生有待邪?皆有所一體。有先天地生者物邪?物物者非物,物出不得先物也,猶其有物也。猶其有物也,旡已!聖人之愛人也終旡已者,亦乃取於是者也。」
顏淵問乎仲尼曰:「回嘗聞諸夫子曰:『旡有所將,旡有所迎。』回敢問其遊。」
仲尼曰:「古之人,外化而內不化;今之人,內化而外不化。與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安化安不化,安與之相靡,必與之莫多。狶韋氏之囿,黃帝之圃,有虞氏之宮,湯武之室。君子之人,若儒墨者師,故以是非相也,而況今之人乎!聖人處物不傷物。不傷物者,物亦不能傷也。唯旡所傷者,為能與人相將迎。山林與,皋壤與,使我欣欣然而樂與!樂未畢也,哀又繼之。哀樂之來,吾不能禦,其去弗能止。悲夫,世人直為物逆旅耳!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,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。旡知旡能者,固人之所不免也。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,豈不亦悲哉!至言去言,至為去為。齊知之所知,則淺矣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