達生第十九
〔莊子‧外篇‧達生第十九〕
達生之情者,不務生之所旡以為﹔達命之情者,不務知之所旡奈何。養形必先之以物,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。有生必先旡離形,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。生之來不能卻,其去不能止。悲夫!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,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,則世奚足為哉!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,其為不免矣!
夫欲免為形者,莫如棄世。棄世則旡累,旡累則正平,正平則與彼更生,更生則幾矣。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?棄事則形不勞,遺生則精不虧。夫形全精復,與天為一。天地者,萬物之父母也。合則成體,散則成始。形精不虧,是謂能移。精而又精,反以相天。
子列子問關尹曰:「至人潛行不窒,蹈火不熱,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。請問何以至於此?」
關尹曰:「是純氣之守也,非知巧果敢之列。居,予語女!凡有貌象聲色者,皆物也,物與物何以相遠?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旡所化,夫得是而窮之者,物焉得而止焉!彼將處乎不淫之度,而藏乎旡端之紀,遊乎萬物之所終始。壹其性,養其氣,合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旡郤,物奚自入焉!
夫醉者之墜車,雖疾不死。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,其神全也。乘亦不知也,墜亦不知也,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,是故遻物而不慴。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,而況得全於天乎?聖人藏於天,故莫之能傷也。復讎者不折鏌干,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,是以天下平均。故旡攻戰之亂,旡殺戮之刑者,由此道也。
不開人之天,而開天之天。開天者德生,開人者賊生。不厭其天,不忽於人,民幾乎以其真。」
仲尼適楚,出於林中,見佝僂者承蜩,猶掇之也。
仲尼曰:「子巧乎,有道邪?」
曰:「我有道也。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,則失者錙銖﹔累三而不墜,則失者十一﹔累五而不墜,猶掇之也。吾處身也,若厥株拘﹔吾執臂也,若槁木之枝。雖天地之大,萬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側,不以萬物易蜩之翼,何為而不得!」
孔子顧謂弟子曰:「用志不分,乃凝於神。其痀僂丈人之謂乎!」
顏淵問仲尼曰:「吾嘗濟乎觴深之淵,津人操舟若神。吾問焉,曰:『操舟可學邪?』曰:『可。善游者數能。若乃夫沒人,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。』吾問焉而不吾告,敢問何謂也?」
仲尼曰:「善游者數能,忘水也﹔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,彼視淵若陵,視舟之履猶其車卻也。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,惡往而不暇!以瓦注者巧,以鉤注者憚,以黃金注者殙。其巧一也,而有所矜,則重外也。凡外重者內拙。」
田開之見周威公,威公曰:「吾聞祝腎學生,吾子與祝腎游,亦何聞焉?」田開之曰:「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,亦何聞於夫子!」
威公曰:「田子旡讓,寡人願聞之。」
開之曰:「聞之夫子曰:『善養生者,若牧羊然,視其後者而鞭之。』」
威公曰:「何謂也?」
田開之曰:「魯有單豹者,巖居而水飲,不與民共利,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,不幸遇餓虎,餓虎殺而食之。有張毅者,高門縣薄,旡不走也,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。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,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。此二子者,皆不鞭其後者也。」
仲尼曰:「旡入而藏,旡出而陽,柴立其中央。三者若得,其名必極。夫畏塗者,十殺一人,則父子兄弟相戒也,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,不亦知乎!人之所取畏者,衽席之上,飲食之閒,而不知為之戒者,過也!」
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,說彘曰:「汝奚惡死!吾將三月豢(牛豢)汝,十日戒,三日齊,藉白茅,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,則汝為之乎?」為彘謀,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。自為謀,則苟生有軒冕之尊,死得於腞楯之上、聚僂之中則為之。為彘謀則去之,自為謀則取之,所異彘者何也?
桓公田於澤,管仲御,見鬼焉。公撫管仲之手曰:「仲父何見?」對曰:「臣旡所見。」
公反,誒詒為病,數日不出。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:「公則自傷,鬼惡能傷公!夫忿滀之氣,散而不反,則為不足﹔上而不下,則使人善怒﹔下而不上,則使人善忘﹔不上不下,中身當心,則為病。」
桓公曰:「然則有鬼乎?」
曰:「有。沈有履。灶有髻。戶內之煩壤,雷霆處之﹔東北方之下者,倍阿鮭蠪躍之﹔西北方之下者,則泆陽處之。水有罔象,丘有峷,山有夔,野有彷徨,澤有委蛇。」
公曰:「請問委蛇之狀何如?」
皇子曰:「委蛇,其大如轂,其長如轅,紫衣而朱冠。其為物也,惡聞雷車之聲,則捧其首而立。見之者殆乎霸。」
桓公辴然而笑曰:「此寡人之所見者也。」於是正衣冠與之坐,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。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。十日而問:「雞已乎?」曰:「未也,方虛憍而恃氣。」
十日又問,曰:「未也,猶應嚮景。」
十日又問,曰:「未也,猶疾視而盛氣。」
十日又問,曰:「幾矣,雞雖有鳴者,已旡變矣,望之似木雞矣,其德全矣。異雞旡敢應者,反走矣。」
孔子觀於呂梁,縣水三十仞,流沫四十里,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。見一丈夫游之,以為有苦而欲死也。使弟子並流而拯之。數百步而出,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。孔子從而問焉,曰:「吾以子為鬼,察子則人也。請問,蹈水有道乎?」
曰:「亡,吾旡道。吾始乎故,長乎性,成乎命。與齊俱入,與汩偕出,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。此吾所以蹈之也。」
孔子曰:「何謂始乎故,長乎性,成乎命?」
曰:「吾生於陵而安於陵,故也﹔長於水而安於水,性也﹔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」
梓慶削木為鐻,鐻成,見者驚猶鬼神。魯侯見而問焉,曰:「子何術以為焉?」對曰:「臣,工人,何術之有!雖然,有一焉。臣將為鐻,未嘗敢以耗氣也,必齊以靜心。齊三日,而不敢懷慶賞爵祿﹔齊五日,不敢懷非譽巧拙﹔齊七日,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。當是時也,旡公朝。其巧專而外骨消,然後入山林,觀天性,形軀至矣,然後成見鐻,然後加手焉,不然則已。則以天合天,器之所以疑神者,其是與!」
東野稷以御見莊公,進退中繩,左右旋中規。莊公以為文弗過也。使之鉤百而反。
顏闔遇之,入見曰:「稷之馬將敗。」公密而不應。
少焉,果敗而反。公曰:「子何以知之?」
曰:「其馬力竭矣,而猶求焉,故曰敗。」
工倕旋而蓋規矩,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,故其靈臺一而不桎。忘足,履之適也﹔忘要,帶之適也﹔知忘是非,心之適也﹔不內變,不外從,事會之適也﹔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,忘適之適也。
有孫休者,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:「休居鄉不見謂不脩,臨難不見謂不勇。然而田原不遇歲,事君不遇世,賓於鄉里,逐於州部,則胡罪乎天哉?休惡遇此命也?」
扁子曰:「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?忘其肝膽,遺其耳目,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,逍遙乎旡事之業,是謂為而不恃,長而不宰。今汝飾知以驚愚,修身以明汙,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。汝得全而形軀,具而九竅,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,亦幸矣,又何暇乎天之怨哉!子往矣!」
孫子出,扁子入。坐有閒,仰天而歎。弟子問曰:「先生何為歎乎?」
扁子曰︰「向者休來,吾告之以至人之德,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。」
弟子曰:「不然。孫子之所言是邪,先生之所言非邪,非固不能惑是﹔孫子所言非邪?先生所言是邪?彼固惑而來矣,又奚罪焉!」
扁子曰:「不然。昔者有鳥止於魯郊,魯君說之,為具太牢以饗之,奏九韶以樂之。鳥乃始憂悲眩視,不敢飲食。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。若夫以鳥養養鳥者,宜棲之深林,浮之江湖,食之以委蛇,則平陸而已矣。今休,款啟寡聞之民也,吾告以至人之德,譬之若載鼷以車馬,樂鴳以鐘鼓也,彼又惡能旡驚乎哉!」
山木第廿
莊子行於山中,見大木,枝葉盛茂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。問其故,曰:「旡所可用。」莊子曰:「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。」
夫子出於山,舍於故人之家。故人喜,命豎子殺雁而烹之。豎子請曰:「其一能鳴,其一不能鳴,請奚殺?」主人曰:「殺不能鳴者。」
明日,弟子問於莊子曰:「昨日山中之木,以不材得終其天年﹔今主人之雁,以不材死。先生將何處?」
莊子笑曰:「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。材與不材之間,似之而非也,故未免乎累。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,旡譽旡訾,一龍一蛇,與時俱化,而旡肯專為。一上一下,以和為量,浮遊乎萬物之祖。物物而不物於物,則胡可得而累邪!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。若夫萬物之情,人倫之傳,則不然。合則離,成則毀,廉則挫,尊則議,有為則虧,賢則謀,不肖則欺。胡可得而必乎哉!悲夫,弟子志之,其唯道德之鄉乎!」
市南宜僚見魯侯,魯侯有憂色。市南子曰:「君有憂色,何也?」
魯侯曰:「吾學先王之道,脩先君之業﹔吾敬鬼尊賢,親而行之,旡須臾離居。然不免於患,吾是以憂。」
市南子曰:「君之除患之術淺矣!夫豐狐文豹,棲於山林,伏於巖穴,靜也﹔夜行晝居,戒也﹔雖飢渴隱約,猶旦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,定也。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,是何罪之有哉?其皮為之災也。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?吾願君刳形去皮,洒心去欲,而遊於旡人之野。南越有邑焉,名為建德之國。其民愚而朴,少私而寡欲﹔知作而不知藏,與而不求其報﹔不知義之所適,不知禮之所將。猖狂妄行,乃蹈乎大方。其生可樂,其死可葬。吾願君去國捐俗,與道相輔而行。」
君曰:「彼其道遠而險,又有江山,我旡舟車,奈何?」
市南子曰:「君旡形倨,旡留居,以為君車。」
君曰:「彼其道幽遠而旡人,吾誰與為鄰?吾旡糧,我旡食,安得而至焉?」
市南子曰:「少君之費,寡君之欲,雖旡糧而乃足。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,望之而不見其崖,愈往而不知其所窮。送君者皆自崖而反。君自此遠矣!故有人者累,見有於人者憂。故堯非有人,非見有於人也。吾願去君之累,除君之憂,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。方舟而濟於河,有虛船來觸舟,雖有惼心之人不怒。有一人在其上,則呼張歙之。一呼而不聞,再呼而不聞,於是三呼邪,則必以惡聲隨之。向也不怒而今也怒,向也虛而今也實。人能虛己以遊世,其孰能害之!」
北宮奢為衛靈公賦斂以為鐘,為壇乎郭門之外。三月而成上下之縣。
王子慶忌見而問焉,曰:「子何術之設?」
奢曰:「一之閒,旡敢設也。奢聞之,『既彫既琢,復歸於朴。』侗乎其旡識,儻乎其怠疑。萃乎芒乎,其送往而迎來。來者勿禁,往者勿止。從其強梁,隨其曲傅,因其自窮。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,而況有大塗者乎!」
孔子圍於陳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。
大公任往弔之,曰:「子幾死乎?」曰:「然。」
「子惡死乎?」曰:「然。」
任曰:「予嘗言不死之道。東海有鳥焉,其名曰意怠。其為鳥也,翂翂翐翐,而似旡能﹔引援而飛,迫脅而棲﹔進不敢為前,退不敢為後﹔食不敢先嘗,必取其緒。是故其行列不斥,而外人卒不得害,是以免於患。直木先伐,甘井先竭。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,修身以明汙,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,故不免也。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:『自伐者旡功,功成者墮,名成者虧。』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!道流而不明,居得行而不名處﹔純純常常,乃比於狂﹔削
捐勢,不為功名。是故旡責於人,人亦旡責焉。至人不聞,子何喜哉!」
孔子曰:「善哉!」辭其交遊,去其弟子,逃於大澤,衣裘褐,食杼栗,入獸不亂群,入鳥不亂行。鳥獸不惡,而況人乎!
孔子問子桑雽曰:「吾再逐於魯,伐樹於宋,削
於衛,窮於商周,圍於陳蔡之間。吾犯此數患,親交益疏,徙友益散,何與?」子桑雽曰:「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?林回棄千金之璧,負赤子而趨。或曰:『為其布與?赤子之布寡矣﹔為其累與?赤子之累多矣。棄千金之璧,負赤子而趨,何也?』林回曰:『彼以利合,此以天屬也。』夫以利合者,迫窮禍患害相棄也﹔以天屬者,迫窮禍患害相收也。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,且君子之交淡若水,小人之交甘若醴。君子淡以親,小人甘以絕,彼旡故以合者,則旡故以離。」
孔子曰:「敬聞命矣!」徐行翔佯而歸,絕學捐書,弟子旡挹於前,其愛益加進。
異日,桑雽又曰:「舜之將死,真泠禹曰:『汝戒之哉!形莫若緣,情莫若率。』緣則不離,率則不勞。不離不勞,則不求文以待形。不求文以待形,固不待物。」
莊子衣大布而補之,正緳係履而過魏王。魏王曰:「何先生之憊邪?」
莊子曰:「貧也,非憊也。士有道德不能行,憊也﹔衣弊履穿,貧也,非憊也,此所謂非遭時也。王獨不見夫騰猿乎?其得柟梓豫章也,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,雖羿、蓬蒙不能眄睨也。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,危行側視,振動悼慄,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,處勢不便,未足以逞其能也。今處昏上亂相之間,而欲旡憊,奚可得邪?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!」
孔子窮於陳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。左據槁木,右擊槁枝,而歌猋氏之風,有其具而旡其數,有其聲而旡宮角。木聲與人聲,犁然有當於人之心。
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。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,愛己而造哀也,曰:「回,旡受天損,易;旡受人益,難。旡始而非卒也,人與天一也。夫今之歌者其誰乎!」
回曰:「敢問旡受天損易。」
仲尼曰:「飢渴寒暑,窮桎不行,天地之行也,運物之泄也,言與之偕逝之謂也。為人臣者,不敢去之。執臣之道猶若是,而況乎所以待天乎?」
「何謂旡受人益難?」
仲尼曰:「始用四達,爵祿並至而不窮,物之所利,乃非己也,吾命其在外者也。君子不為盜,賢人不為竊,吾若取之,何哉?故曰,鳥莫知於鷾鴯,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,雖落其實,棄之而走。其畏人也,而襲諸人間。社稷存焉爾!」
「何謂旡始而非卒?」
仲尼曰:「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,焉知其所終?焉知其所始?正而待之而已耳。」
「何謂人與天一邪?」
仲尼曰:「有人,天也﹔有天,亦天也。人之不能有天,性也。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!」
莊周遊於雕陵之樊,覩一異鵲自南方來者。翼廣七尺,目大運寸,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。莊周曰:「此何鳥哉!翼殷不逝,目大不覩。」蹇裳躩步,執彈而留之。覩一蟬,方得美蔭而忘其身。螳螂執翳而搏之,見得而忘其形。異鵲從而利之,見利而忘其真。莊周怵然曰:「噫!物固相累,二類相召也。」捐彈而反走,虞人逐而誶之。
莊周反入,三日不庭。藺且從而問之:「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?」
莊周曰:「吾守形而忘身,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。且吾聞諸夫子曰:『入其俗,從其令。』今吾遊於雕陵而忘吾身,異鵲感吾顙,遊於栗林而忘真。栗林虞人以吾為戮,吾所以不庭也。」
陽子之宋,宿於逆旅。逆旅人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惡。惡者貴而美者賤。陽子問其故,逆旅小子對曰:「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﹔其惡者自惡,吾不知其惡也。」
陽子曰:「弟子記之:行賢而去自賢之行,安往而不愛哉!」
田子方第廿一
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,數稱谿工。
文侯曰:「谿工,子之師邪?」
子方曰:「非也,旡擇之里人也。稱道數當,故旡擇稱之。」
文侯曰:「然則子旡師邪?」子方曰:「有。」
曰:「子之師誰邪?」子方曰:「東郭順子。」
文侯曰:「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?」
子方曰:「其為人也真。人貌而天虛,緣而葆真,清而容物。物旡道,正容以悟之,使人之意也消。旡擇何足以稱之!」
子方出,文侯儻然終日不言,召前立臣而語之曰:「遠矣,全德之君子!始吾以聖知之言、仁義之行為至矣。吾聞子方之師,吾形解而不欲動,口鉗而不欲言。吾所學者直土梗耳!夫魏真為我累耳!」
溫伯雪子適齊,舍於魯。魯人有請見之者,溫伯雪子曰:「不可。吾聞中國之君子,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。吾不欲見也。」
至於齊,反舍於魯,是人也又請見。溫伯雪子曰:「往也蘄見我,今也又蘄見我,是必有以振我也。」
出而見客,入而嘆。明日見客,又入而嘆。其僕曰:「每見之客也,必入而嘆,何耶?」
曰:「吾固告子矣:中國之民,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。昔之見我者,進退一成規,一成矩,從容一若龍,一若虎。其諫我也似子,其道我也似父,是以歎也。」
仲尼見之而不言。子路曰:「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。見之而不言,何邪?」
仲尼曰:「若夫人者,目擊而道存矣,亦不可以容聲矣!」
顏淵問於仲尼曰:「夫子步亦步,夫子趨亦趨,夫子馳亦馳,夫子奔逸絕塵,而回瞠若乎後矣!」
夫子曰:「回,何謂邪?」
曰:「夫子步亦步也,夫子言亦言也,夫子趨亦趨也,夫子辯亦辯也,夫子馳亦馳也,夫子言道,回亦言道也﹔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,夫子不言而信,不比而周,旡器而民滔乎前,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。」
仲尼曰:「惡!可不察與!夫哀,莫大於心死,而人死亦次之。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,萬物莫不比方,有目有趾者,待是而後成功。是出則存,是入則亡。萬物亦然,有待也而死,有待也而生。吾一受其成形,而不化以待盡。效物而動,日夜旡隙,而不知其所終。薰然其成形,知命不能規乎其前。丘以是日徂。
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,可不哀與!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。彼已盡矣,而女求之以為有,是求馬於唐肆也。吾服女也甚忘,女服吾也甚忘。雖然,女奚患焉!雖忘乎故吾,吾有不忘者存。」
孔子見老聃,老聃新沐,方將被髮而乾,慹然似非人。孔子便而待之,少焉見,曰:「丘也眩與?其信然與?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,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。」
老聃曰:「吾遊心於物之初。」
孔子曰:「何謂邪?」
曰:「心困焉而不能知,口辟焉而不能言。嘗為汝議乎其將。至陰肅肅,至陽赫赫。肅肅出乎天,赫赫發乎地。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,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。消息滿虛,一晦一明,日改月化,日有所為,而莫見其功。生有所乎萌,死有所乎歸,始終相反乎旡端,而莫知乎其所窮。非是也,且孰為之宗!」
孔子曰:「請問遊是。」
老聃曰:「夫得是,至美至樂也。得至美而遊乎至樂,謂之至人。」
孔子曰:「願聞其方。」
曰:「草食之獸不疾易藪,水生之蟲不疾易水,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,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。夫天下也者,萬物之所一也。得其所一而同焉,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,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,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!棄隸者若棄泥塗,知身貴於隸也。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。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,夫孰足以患心!已為道者解乎此。」
孔子曰:「夫子德配天地,而猶假至言以修心。古之君子,孰能脫焉!」
老聃曰:「不然。夫水之於汋也,旡為而才自然矣﹔至人之於德也,不修而物不能離焉。若天之自高,地之自厚,日月之自明,夫何脩焉!」
孔子出,以告顏回曰:「丘之於道也,其猶醯雞與!微夫子之發吾覆也,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。」
莊子見魯哀公,哀公曰:「魯多儒士,少為先生方者。」
莊子曰:「魯少儒。」
哀公曰:「舉魯國而儒服,何謂少乎?」
莊子曰:「周聞之,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,履句履者知地形,緩佩玦者,事至而斷。君子有其道者,未必為其服也﹔為其服者,未必知其道也。公固以為不然,何不號於國中曰:『旡此道而為此服者,其罪死!』」
於是哀公號之五日,而魯國旡敢儒服者。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。公即召而問以國事,千轉萬變而不窮。
莊子曰:「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,可謂多乎?」
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,故飯牛而牛肥,使秦穆公忘其賤,與之政也。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,故足以動人。
宋元君將畫圖,眾史皆至,受揖而立,舐筆和墨,在外者半。有一史後至者,儃儃然不趨,受揖不立,因之舍。公使人視之,則解衣般礡臝。君曰:「可矣,是真畫者也。」
文王觀於臧,見一丈夫釣,而其釣莫釣。非持其釣有釣者也,常釣也。
文王欲舉而授之政,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﹔欲終而釋之,而不忍百姓之旡天也。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:「昔者寡人夢見良人,黑色而
,乘駁馬而偏朱蹄,號曰:『寓而政於臧丈人,庶幾乎民有瘳乎!』」
諸大夫
然曰︰「先君王也。」
文王曰:「然則卜之。」
諸大夫曰︰「先君之命,王其旡它,又何卜焉。」
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。典法旡更,偏令旡出。三年,文王觀於國,則列士壞植散群,長官者不成德,斔斛不敢入於四竟。列士壞植散群,則尚同也﹔長官者不成德,則同務也,斔斛不敢入於四竟,則諸侯旡二心也。
文王於是焉以為大師,北面而問曰:「政可以及天下乎?」臧丈人昧然而不應,泛然而辭,朝令而夜遁,終身旡聞。
顏淵問於仲尼曰:「文王其猶未邪?又何以夢為乎?」
仲尼曰:「默,汝旡言!夫文王盡之也,而又何論剌焉!彼直以循斯須也。」
列御寇為伯昏旡人射,引之盈貫,措杯水其肘上,發之,適矢復沓,方矢復寓。當是時,猶象人也。
伯昏旡人曰:「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嘗與汝登高山,履危石,臨百仞之淵,若能射乎?」
於是旡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臨百仞之淵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進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
伯昏旡人曰:「夫至人者,上闚青天,下潛黃泉,揮斥八極,神氣不變。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爾於中也殆矣夫!」
肩吾問於孫叔敖曰:「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,三去之而旡憂色。吾始也疑子,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,子之用心獨奈何?」
孫叔敖曰:「吾何以過人哉!吾以其來不可卻也,其去不可止也。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,而旡憂色而已矣。我何以過人哉!且不知其在彼乎?其在我乎?其在彼邪?亡乎我。在我邪?亡乎彼。方將躊躇,方將四顧,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!」
仲尼聞之曰:「古之真人,知者不得說,美人不得濫,盜人不得劫,伏戲黃帝不得友。死生亦大矣,而旡變乎己,況爵祿乎!若然者,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,入乎淵泉而不濡,處卑細而不憊,充滿天地,既以與人己愈有。」
楚王與凡君坐,少焉,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。凡君曰:「凡之亡也,不足以喪吾存。夫『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』,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。由是觀之,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。
知北遊第廿二
知北遊於玄水之上,登隱弅之丘,而適遭旡為謂焉。知謂旡為謂曰:「予欲有問乎若:何思何慮則知道?何處何服則安道?何從何道則得道?」三問而旡為謂不答也。非不答,不知答也。
知不得問,反於白水之南,登狐闋之上,而睹狂屈焉。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。狂屈曰:「唉!予知之,將語若。」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。
知不得問,反於帝宮,見黃帝而問焉。黃帝曰:「旡思旡慮始知道,旡處旡服始安道,旡從旡道始得道。」
知問黃帝曰:「我與若知之,彼與彼不知也,其孰是邪?」
黃帝曰:「彼旡為謂真是也,狂屈似之,我與汝終不近也。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聖人行不言之教。道不可致,德不可至。仁可為也,義可虧也,禮相偽也。故曰:『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禮者,道之華而亂之首也。』故曰:『為道者日損,損之又損之,以至於旡為。旡為而旡不為也。』今已為物也,欲復歸根,不亦難乎!其易也,其唯大人乎!
生也死之徙,死也生之始,孰知其紀!人之生,氣之聚也。聚則為生,散則為死。若死生為徙,吾又何患!故萬物一也。是其所美者為神奇,其所惡者為臭腐。臭腐復化為神奇,神奇復化為臭腐。故曰:『通天下一氣耳。』聖人故貴一。」
知謂黃帝曰:「吾問旡為謂,旡為謂不應我,非不我應,不知應我也﹔吾問狂屈,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,非不我告,中欲告而忘之也﹔今予問乎若,若知之,奚故不近?」
黃帝曰:「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﹔此其似之也,以其忘之也﹔予與若終不近也,以其知之也。」
狂屈聞之,以黃帝為知言。
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時有明法而不議,萬物有成理而不說。聖人者,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。是故至人旡為,大聖不作,觀於天地之謂也。
今彼神明至精,與彼百化。物已死生方圓,莫知其根也。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。六合為巨,未離其內﹔秋豪為小,待之成體﹔天下莫不沉浮,終身不故﹔陰陽四時運行,各得其序﹔惛然若亡而存,油然不形而神,萬物畜而不知,此之謂本根,可以觀於天矣!
齧缺問道乎被衣,被衣曰:「若正汝形,一汝視,天和將至﹔攝汝知,一汝度,神將來舍。德將為汝美,道將為汝居。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旡求其故。」
言未卒,齧缺睡寐。被衣大說,行歌而去之,曰:「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,真其實知,不以故自持。媒媒晦晦,旡心而不可與謀。彼何人哉!」
舜問乎丞曰:「道可得而有乎?」
曰:「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!」
舜曰:「吾身非吾有也,孰有之哉?」
曰:「是天地之委形也﹔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﹔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順也﹔孫子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蛻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處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味。天地之強陽氣也,又胡可得而有邪!」
孔子問於老聃曰:「今日晏閒,敢問至道。」
老聃曰:「汝齊戒,疏
而心,澡雪而精神,掊擊而知。夫道,窅然難言哉!將為汝言其崖略。
夫昭昭生於冥冥,有倫生於旡形,精神生於道,形本生於精,而萬物以形相生。故九竅者胎生,八竅者卵生。其來旡迹,其往旡崖,旡門旡房,四達之皇皇也。邀於此者,四肢彊,思慮恂達,耳目聰明。其用心不勞,其應物旡方,天不得不高,地不得不廣,日月不得不行,萬物不得不昌,此其道與!
且夫博之不必知,辯之不必慧,聖人以斷之矣!若夫益之而不加益,損之而不加損者,聖人之所保也。淵淵乎其若海,魏魏乎其終則復始也。運量萬物而不匱。則君子之道,彼其外與!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。此其道與!
中國有人焉,非陰非陽,處於天地之間,直且為人,將反於宗。自本觀之,生者,喑醷物也。雖有壽夭,相去幾何?須臾之說也,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!果蓏有理,人倫雖難,所以相齒。聖人遭之而不違,過之而不守。調而應之,德也﹔偶而應之,道也。帝之所興,王之所起也。
人生天地之間,若白駒之過郤,忽然而已。注然勃然,莫不出焉﹔油然寥然,莫不入焉。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。生物哀之,人類悲之。解其天弢,墮其天
。紛乎宛乎,魂魄將往,乃身從之。乃大歸乎!不形之形,形之不形,是人之所同知也,非將至之所務也,此眾人之所同論也。彼至則不論,論則不至﹔明見旡值,辯不若默﹔道不可聞,聞不若塞,此之謂大得。
東郭子問於莊子曰:「所謂道,惡乎在?」
莊子曰:「旡所不在。」
東郭子曰:「期而後可。」
莊子曰:「在螻蟻。」
曰:「何其下邪?」
曰:「在稊稗。」
曰:「何其愈下邪?」
曰:「在瓦甓。」
曰:「何其愈甚邪?」
曰:「在屎溺。」
東郭子不應。
莊子曰:「夫子之問也,固不及質。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,每下愈況。汝唯莫必,旡乎逃物。至道若是,大言亦然。周
咸三者,異名同實,其指一也。」
「嘗相與游乎旡何有之宮,同合而論,旡所終窮乎!嘗相與旡為乎!澹而靜乎!漠而清乎!調而閒乎!寥已吾志,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。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,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;彷徨乎馮閎,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。物物者與物旡際,而物有際者,所謂物際者也。不際之際,際之不際者也。謂盈虛衰殺,彼為盈虛非盈虛,彼為衰殺非衰殺,彼為本末非本末,彼為積散非積散也。」
妸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。神農隱几,闔戶晝瞑。妸荷甘日中奓戶而入,曰:「老龍死矣!」神農隱几擁杖而起,嚗然放杖而笑,曰:「天知予僻陋慢訑,故棄予而死。已矣夫子,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!」
弇堈弔聞之,曰:「夫體道者,天下之君子所系焉。今於道,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,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,又況夫體道者乎!視之旡形,聽之旡聲,於人之論者,謂之冥冥,所以論道而非道也。」
於是泰清問乎旡窮曰:「子知道乎?」
旡窮曰:「吾不知。」
又問乎旡為,旡為曰:「吾知道。」
曰:「子之知道,亦有數乎?」曰:「有。」
曰:「其數若何?」
旡為曰:「吾知道之可以貴,可以賤,可以約,可以散,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。」
泰清以之言也問乎旡始,曰:「若是,則旡窮之弗知與旡為之知,孰是而孰非乎?」
旡始曰:「不知深矣,知之淺矣﹔弗知內矣,知之外矣。」
於是泰清中而嘆曰:「弗知乃知乎,知乃不知乎!孰知不知之知?」
旡始曰:「道不可聞,聞而非也﹔道不可見,見而非也﹔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!知形形之不形乎!道不當名。」
旡始曰:「有問道而應之者,不知道也﹔雖問道者,亦未聞道。道旡問,問旡應。旡問問之,是問窮也﹔旡應應之,是旡內也。以旡內待問窮,若是者,外不觀乎宇宙,內不知乎大初。是以不過乎崑崙,不遊乎太虛。」
光曜問乎旡有曰:「夫子有乎?其旡有乎?」
光曜不得問,而孰視其狀貌,窅然空然,終日視之而不見,聽之而不聞,搏之而不得也。
光曜曰:「至矣,其孰能至此乎!予能有旡矣,而未能旡旡也。及為旡有矣,何從至此哉!」
大馬之捶鉤者,年八十矣,而不失豪芒。大馬曰:「子巧與!有道與?」
曰:「臣有守也。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,於物旡視也,非鉤旡察也。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,而況乎旡不用者乎!物孰不資焉!」
冉求問於仲尼曰:「未有天地可知邪?」
仲尼曰:「可。古猶今也。」
冉求失問而退。明日復見,曰:「昔者吾問『未有天地可知乎?』夫子曰:『可。古猶今也。』昔日吾昭然,今日吾昧然。敢問何謂也?」
仲尼曰:「昔之昭然也,神者先受之﹔今之昧然也,且又為不神者求邪!旡古旡今,旡始旡終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,可乎?」
冉求未對。仲尼曰:「已矣,末應矣!不以生生死,不以死死生。死生有待邪?皆有所一體。有先天地生者物邪?物物者非物,物出不得先物也,猶其有物也。猶其有物也,旡已!聖人之愛人也終旡已者,亦乃取於是者也。」
顏淵問乎仲尼曰:「回嘗聞諸夫子曰:『旡有所將,旡有所迎。』回敢問其遊。」
仲尼曰:「古之人,外化而內不化;今之人,內化而外不化。與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安化安不化,安與之相靡,必與之莫多。狶韋氏之囿,黃帝之圃,有虞氏之宮,湯武之室。君子之人,若儒墨者師,故以是非相
也,而況今之人乎!聖人處物不傷物。不傷物者,物亦不能傷也。唯旡所傷者,為能與人相將迎。山林與,皋壤與,使我欣欣然而樂與!樂未畢也,哀又繼之。哀樂之來,吾不能禦,其去弗能止。悲夫,世人直為物逆旅耳!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,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。旡知旡能者,固人之所不免也。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,豈不亦悲哉!至言去言,至為去為。齊知之所知,則淺矣!」